2021年02月22日
第06版:身边/悦读 PDF版

长篇纪实文学连载

大地的云朵

——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阿慧

(接上期)

说着,她回屋拿了一件军大衣披在我身上。我爬上车时,阿姨一把揪下她头上的黑线帽,说戴上吧。一股冷风,把阿姨的灰白短发吹得直竖起来。

毛线帽有股暖烘烘的脑油味,这气味好熟悉,想起我奶我妈身上也有这股味,心里呼地热起来,鼻子直泛酸。

棉花地离村子不太远,听得车轮下一阵冰雪的咯嚓声,棉田就在眼前了。我睁大双眼找寻,就像在八连九连的棉田,找寻我的周口老乡一样,眼里心里都是热切,都是欣喜,也都饱含酸楚。

棉花棵子像从雪里长出来的,且开出带雪的白花。近处,已被拾棉工摘过的棉花,空棉壳又被白雪虚虚地填满,远处的棉花显得更白。一群拾棉工在白色里小心地蠕动,他们好似怀抱白雪,怀抱那落满白雪的白棉朵。

二娃子把车开进地里,棉棵上的雪被莽撞得飞起来,像又下了一场雪。车在接近拾棉工的地方停下来,这时刮来一阵风,把我身上军大衣的毛领,刮成老鹰翅膀的模样。我趁着北风亮开了周口腔:“老乡,吃饭啦——”

风让老乡们很快有了回应,沉重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

棉田里没有遮拦,只能拿车挡风。拾棉工们挤在车旁吃饭,这才看清都是女人。她们掏出自带的碗筷,一双双红紫的手哆嗦个不停。有人几乎拿不住碗筷,干裂的嘴唇几次挨不到碗边。碗里的面条沤成了面糊,这倒省劲儿,不用筷子,双手捧着喝,呼噜,深深长长的一口,嘴巴不离碗边,一口气儿喝完,又盛满一碗,这才缓了节奏,嘴里有了热气。我想凑上前和姐妹们说点什么,见她们躲着风,也躲着我,都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就踌躇着站下了,把脚下的薄雪暖出泥水。

发现两个女子没有盛饭吃,看样子是忘记带碗筷,挤在车尾双手抱着馍馍吃,拿鸭蛋朝车厢磕,咔咔咔,脸色同鸭蛋皮一样青。想起阿姨递给二娃子的食品袋,看来这两个人的口粮是另备的。

我向二娃子要了两个馍,吃一个,揣进怀里暖一个,这是我在八连、九连时的经验。姐妹们匆匆吃过午饭,匆匆地走开,走向她们的棉花包,背影和脚步有了些许热气。

二娃子收了桶,发动了车,我朝他摇摇手,说不走了。快走几步去追拾棉工,他的眼睛瞪成一对小铜铃。

寒风从背后推着我走,冻僵了的棉花棵子,硬棒地敲打我的膝盖。庆幸有厚重棉大衣的庇护,这浅绿色的温暖,有股母爱的味道。

姐妹们的身上五颜六色,看得出,她们是把能穿的都穿身上了,能戴的都戴头上了,还要披上一挂破毯子,一块旧被单,雪地里像飘着万国旗。

面前这姐妹,戴一顶破旧“雷锋帽”,帽耳朵紧紧护着她的俩耳朵。我裹着军大衣朝她跟前一站,看上去活像两个女军人。我赶忙凑上去套近乎,说:“这妹妹看上去像个女军人。”

她撩起眉毛看着我,眼神像是上了冻,睫毛上挂着两粒霜,她在黑口罩下嘟囔说:“俺要是军人就不受这洋罪了。”哈气在口罩外凝成了一层白霜,乍一开,像是鼻子嘴巴长了一圈毛。

我趁机说:“那就赶紧回去吧,等天晴了再来拾。”

她用眼缝夹了我一下,说:“天晴了,雪化了,人还能进棉地吗?”隔着口罩吸溜一下鼻子,又说:“不能进地咋拾棉花?不拾棉花来这弄啥!”

几句话像几个雪蛋子,砸得我又冷又疼。

我赶忙卷起大衣袖子,蹲在棉棵里拾棉花。伸手去抓,一抓心里一激灵,棉朵上卧着雪,雪伸着凉舌头舔我指头肚,还生生地咬手心。我急慌慌把带雪的棉花塞给“军帽女”,她腰间系个布袋子,半袋棉花鼓囊囊。我慌张中没塞进,一大团棉花掉下来,哩哩啦啦一大溜,有的挂上棉棵子,有的散落雪地上。

我惊慌地去捡拾,一抬头,见“军帽女”手里正抡起一根木棍子。我料定这妹妹的脾气不太好,大冷天儿,谁的脾气都不会好。再说了,我在这儿给她添麻烦,弄不好真要挨上一棍子。眼见得她把木棍举起来,掠过我头顶,却轻轻地落在了棉棵上。她从棉棵的根部小心地敲,震落棉朵和枝杈上的雪。碎雪飞溅,有几粒飞上我的睫毛。“军帽女”在黑口罩下面偷着笑,睫毛上的白霜乱颤颤。

二十一朵花

“军帽女”苏杰

苏杰,女,三十五岁。生育两个女孩,大女儿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小女儿八岁,念小学三年级。丈夫在上海某船厂做喷漆工。

她见我半蹲着往本子写字,手指头冻得捏不住笔,就说:“当作家也不容易呵,比俺强不到哪儿去。”

我拽起衣领挡住风,问:“你咋知道我是作家?”

“昨晚上老板娘说,把床铺整干净啊,作家来了要照相哩!大家慌忙整屋子,叠被子,等了半天你没来。”

“昨天太晚了,担心打扰姐妹们,今晚咱们好好聊。”我歉疚地说,“这冷天,我没有麻烦到你吧?”

“军帽女”苏杰说:“就这天儿,啥也不干也是个冷,还不如说说笑笑暖和些。”

原来“军帽女”面冷心不冷,我热乎乎地接上她的话题聊。

她说:“小孩她爸去上海打工五六年了,技术活儿,往船身上喷油漆,一个月四千多,一家人全指靠他这俩钱过日子。我没进门时公公婆婆都没了,俩闺女都是我自个儿带大的,没上学时,一天也没离开过我的眼。嘿,不想要女孩,还光会生女孩。”

我问:“怎么?你家先生重男轻女?”

她摇摇头说:“也不是,他对俩闺女可宝贝了。俩丫头长得也好看,仿俺两口子的优点,高鼻大眼,活像两个外国人儿,走到哪儿都有人夸。”

她低下脑袋看这着棉朵子,嘟嘟囔囔地说:“是我不想生闺女。”

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一笑,说:“你也是从小女孩长大的,哪有自己不喜欢的自己的?”

她说:“女孩没担待,不好养。”她说的“没担待”,是承担不了责任的意思。我也生养了一个女儿,自然明白眼前这个母亲的担忧。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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