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感觉出她还想说话,还有话要说,我心中一阵暗喜,稳稳坐下来,把记录本放腿上,小学生似地望着她。边记边想,其实人人都需要倾诉,哪怕是最不爱倾诉的人。就如眼前这位老乡,生活的沉重冰封了她的口和心,一旦有人献上真诚和尊重,恭敬地聆听,她的倾吐就像裹带冰碴的瀑布,冒着袅袅寒烟,倾泻而下。
王菊霞嘴里吐着股股白气,说:“伤好后,我老公不肯回家,怕残着个身子回去,村人耻笑他。现在的人眼角子浅,妒人有,笑人无,我老公没挣到钱,又没了腿,还不被他们笑话死。”
她叹了一口气,见老公正翻烤炉膛里的红薯,就欠着身子放低声音对我说:“不回就不回吧,小鸡带两爪就能挠食儿吃,只要肯出力,到哪儿都饿不死。我把俩孩子交给他爷奶了,来这镇上租间房子住,我们开着三轮车赶着集市走。一开始批发水果卖,后来又卖烤红薯,赶上拾棉花的季节,我就报名拾棉花。”
我追问:“你去哪儿报名?”
她说:“镇上劳务所。打散工的人都可以报名拾棉花,不收费,他们把人集中在一起,联系种棉户,到镇上来拉人。早上拉走晚上送回,雇主把饭送地里,晚上把我们送到镇上的出租屋。不住雇主家,他们少费心,就在工钱上补,一公斤两块二,雪雨天还要多,我哪一年都挣个一两万。”
王菊霞面上添了喜色,嘴角一绽,兔儿牙生动活泼。
“拾棉花结束后,你还干啥活儿?继续卖烤红薯吗?”我问她。
王菊霞说:“哪还顾得卖那个!这边一开始犁地,我和老公就开着大三轮下地了,满地溜棉花。”
周口农村把捡拾地里遗漏的庄稼作物叫作“溜”,溜麦子、溜红薯,当然也溜棉花。
她声音里有些得意:“可不是什么车都能进地,我们的三轮是经过审批的,有牌号,没牌没号的车不允许到处跑。”
我眼馋心热地望着她,这拾荒“溜”财的活儿我压根就想干。在公路边见到捡拾棉花的人,我就迫切地想加入他们。觉得这要比码字挣稿费来得快,而且爽,腰一弯、一直,效益就有了。
王菊霞说:“也不像你说的,有时蹚了大半块地,才在棉棵子上溜了几斤花。这种晚开的棉桃子,往往是在拾棉工走后它才开白了,棉绒短,不喧腾。主家赶不及就不要了,眼看切杆、犁地时要翻土里了,我们连三赶四地抢拾,下雪了也挡不住。冷风薅手面,雪片子打脸皮,我坚持溜花,捡出一点儿是一点儿。你想想,土地爷和种棉户,费劲巴力地把白棉花给养出来了,还没等采完呢,又埋到地下了,那该有多大罪过啊,咱能多溜回来一些是一些。”
在河南大平原生长的农村人,大都有这种惜物情结。
她说:“不过,有时也有小幸运。在机器采摘过的棉田里,碰巧会拾到漏掉的棉花团,虽说粘上了碎棉叶,可是一捡一大抱,那惊喜劲儿,活像拾到了大元宝。”
王菊霞笑着说:“把一朵朵拾到的棉花拉回家,堆放在墙角里,看它一天天长高,慢慢地长成了一座棉花山。我端着饭碗蹲在那儿看,乐得合不住嘴。老公说我没出息,是个小庙里的鬼。”
王菊霞低着头,努力抑住笑,只是嘴唇包不住牙,怎么也合不住。
我问:“那棉花山怎么卖出啊?”
她说:“棉花场不收私人的散棉花,有人下来专门收购,我们年年卖给他。”
我问:“多少钱一公斤?那可是要卖不少钱吧?”
她轮着眼珠看了一看老公,回头对我说:“也不算多,还可以吧。”我意识到,他们两口子是不想告诉我。有句老话叫“外财不露”,我也不好再往人家隐秘处探究。
我问:“冬天田里没活儿干,可以回老家歇歇啦。”
王菊霞摇摇头,说:“哪能闲下来?我跟老公一起跑集市卖烤红薯,腊月里生红薯卖得很快。孩子放了寒假都来这儿过年,有时他爷爷奶奶也一起来,在这过个团圆年。”
我“哼”了一声,说:“人家春节往家奔,你们全家朝这儿来。”
她说:“腊月一过,我就接上活儿了。棉花育苗前,要用大型耙地机耙土地,地膜缠在了耙齿上,容易烧机器。再说了,白地膜要是被牲口误食了,那可是要命的。我们这些散工,就被雇主叫去捡地里的白地膜,连没有切碎的棉花柴一起给捡了,把地面拾得净光光。雇主按天给工钱,有时按小时算,一般不差钱儿。确实苦了点儿,野外气温低,说句不好听的话,撒泡尿都上冻。风刮得迈不动腿,手指头冻得打不了弯儿。”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