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17日
第06版:观察/悦读 PDF版

长篇纪实文学连载

大地的云朵

——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阿慧

(接上期)

他喝了一口水,说:“1967年我高中毕业,回家种了两年地。1969年县水泥厂招工人,我被选中了。我有学问,个子大,也算是个人才吧,厂领导就把我分到了政工组。我因此自豪过一阵子,穿着白衬衣,挎着军用书包,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当时工人的地位相当高,还吃商品粮,工资也不低,多少人眼气啊。有一个叫朱玉芬的女同学,家住县城,她在一所小学当老师,父母也是教师,真正的书香门第,家庭条件不错。朱玉芬有空就骑车来找我,我也喜欢跟她在一起。有一次她到我宿舍来,把被褥卷巴卷巴带走了,拆洗干净才送回来。她带我去她家,一进门就喊,‘奶奶,他就是那个姓任的小孩儿。’看来她给家人提过我。有几次她骑车跑到我家里,弄得嫂子大娘见她来就喊,‘玉芬来啦,二超快出来接呀!’她的心思我明白,可是,我们自始至终谁也没有提婚姻的事,即使在我来新疆的前几天。我和她在小树林里坐了两个多小时,谈工作,谈读书,唯独没有谈爱情。我俩都心照不宣,她期待我捅破这层窗户纸,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我和玉芬是两个阶级,她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我是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壕沟。即使玉芬不惜粉身碎骨跳过这沟去,她的父母能同意吗?我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你若真爱她,就别连累她。’”

任叔不再年轻的脸上,现出痛苦。有些心病,并不会因时间而痊愈,这就是爱情。

“您始终没有忘记她吗?”我问。

“没有。”任叔说,“我们至今还联系着。”

“真的?阿姨知道吗?”我看看里屋,压低声音说。

“她知道。”任叔收回目光说,“她还时常催我打电话问候玉芬。”

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熬老了的爱情,就是这种味道?

我想起一句话,就问:“任叔,你说过没打算来新疆,咋又来了呢?”

他支起腮帮说:“我被厂里除名了。”

任叔回忆说:“1972年冬天的寒冷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村里有人写信反映到县革委会,意思是,村里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女当不上工人,他任二超一个旧军官、劳改犯的儿子,倒是当上了工人。没几天,厂领导让我烧锅炉。我想,烧就烧吧,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哪知村里人又写信给县里,县里通知水泥厂,水泥厂通知到我,说我被除名了。户口从镇上转回乡派出所,补发我三个月工资,我又做回了农民。那段日子,我把白天当黑夜,黑夜里还是黑夜。不出门见人,也不肯见人,我在他们眼里就不是个人,只是一个坏分子的后代。我蒙头大睡三天两夜,我心不甘啊,半夜起来给我爹说,要去新疆找我哥。我爹两腿垂在床沿上,耷拉着头,他流着泪说,‘带上你小弟,走吧,都走吧。离开爹,越远越好。’我爹一仰头说,‘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任叔说不下了,他抽噎着,我递给他两张面巾纸,他摆摆手说:“那晚我爹的声音,至今都在我的耳边。我和弟弟坐上开往新疆的火车,没出许昌地界,我的泪水拉拉淌,擦也擦不干。我弟光拿眼看我,他年龄小,不明白事儿。我那心情压抑得很,沉痛得很。想想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却丢失了工作,丢失了爱人,还丢下了年迈的老奶和爹娘,那眼泪就止不住。还好,我们哥俩在新疆火车站没被人逮住。事先听我哥安排了,不背包,不带被褥,空着两手走,他们果然就轻易地放行了。在六户地顺利找到我哥,我哥腾出两间破土坯房,我和弟弟住下了。弟弟是个初中生,正上学,他的户口就落上了。我还是个盲流,只能干个临时工,在生产队干,在粮站干。那时期,不给现钱,只记工分,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量。10分的工,给一市斤口粮,也叫工分粮。我一天挣24分,能分到2斤4两面粉,能吃饱肚子。我哥有户口,他每月多分30斤的‘人头粮’。”任叔朝里屋看了看,说:“1973年的一天,一个叫桑爱兰的姑娘来找我,背着一个小包袱,从河南老家来新疆。她和我同岁,娘家离我村不太远,细高个儿,瓜子脸,说话很响快。原先在水泥厂上班时,有人给我介绍过桑爱兰,当时我满心都是朱玉芬,没有留意桑姑娘。前一段,家人来信说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一看名字就乐了,还是这个桑爱兰。就写信说,让她来吧。我俩没打结婚证,没举行婚礼,就在破旧土坯房里成亲了。她不认识字,只认识我,心里眼里只有我,她心疼我,肯下苦,给我生养了3男2女5个孩子,5个大学生。”

我第一次得知阿姨的名字,她是任叔的“桑姑娘”,同甘共苦的老伴,5个孩子的娘。

任叔深呼一口气说:“1974年正月初七,我的大妞出生了。孩子落地了,没有包裹她的小褥子。咋办哩?我来时穿的棉布袄,刺啦几下把袄面子撕下来,赶紧包上我闺女。我弟拿来一条床单子,还是他在旅社打工时留下来的。撕掉单子上的红字,几个人慌忙套了一个小褥子,这才把大妞严实实地包好了。新疆的冬天那个冷啊,外面温度零下二三十度,屋里即使烤着火盆子也是干冷干冷的。我把大妞装进裤腰里,白天随便她屙尿,晚上才脱下棉裤洗净烤干,天明再穿上。她妈一个月子,只喝了一小瓶红糖,还是一个老乡得信儿送来的。想想那日子可真苦啊。”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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