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在棉田里接到一个电话，我躲在拉棉花大车的后头，背着风，听见老公说，女儿的准公婆要来家下聘礼了，时间定在本周五主麻日。老公最后强调说：“下礼是咱闺女的大事，你这当妈的最好不要缺席！”

听说我要回河南老家了，拾棉工姐妹们接连从棉花棵里站起来，身子纷纷转向我说：

“要回家啦老乡？真眼气你啊！”

“再等几天呗，姐姐，咱们一起回去啊。”

“女儿出阁是大事，当娘的不在家可不中，还是赶紧回去吧！”

……

午饭照常是在地里吃的，只是丢下饭碗后，姐妹们并没有各自奔回自己的棉垄，我看见她们在棉田里松散地走，一边拨拉棉朵，好像寻找着什么。这种明显浪费时间的行为，对于分秒必争的拾棉工来说，是那么的稀奇而古怪。

我蹚过棉棵，截住“土地姐”刘三请问：“找什么宝贝呢？连棉花也不拾了。”

她眼睛不离棉朵，头也不扭地说：“五福棉啊！给你家闺女送嫁送福。”

五福棉？我还第一次听说。但五福我知道：“福、禄、寿、喜、财”，还知道原出于《书经·红范》，是古代汉族民间关于幸福观的五条标准。

“土地姐”说：“这都是咱们乡下老辈人的说法，在一株棉棵上找见五朵、五个花瓣的棉花，就是五福棉。儿子娶媳妇、闺女出嫁套喜被子时，在四个角各塞一朵五瓣棉，被子中间再搁上一朵，新人就有福了。软软绵绵（棉），幸幸福福一辈（被）子。”

我的内心翻起一阵热浪，想谢绝，可是面对金贵的情义，我却无力说出口。爱和祝福都让人不可辜负。

没等我开口，“土地姐”就连连摆手说：“不光是送给你啊！大家都想趁这机会多找上几棵，带回家送人。要不，等棉花拾完了就找不见了。来前儿，村里的尾巴他妈，后寨的春花她奶，都托我在这大棉田里找五福棉。”

原来，河南中原的文化和情感，在新疆的热土上遍地开花了。

姐妹们寻棉觅福的身影，在漫无边际的棉田里虚晃晃耀眼。日光浅淡，云朵浮动。有风触动空洞的棉壳，碰撞出一世界清泠地回响。

四季踏访录（代后记）

想了好久，还是把此文定为“四季踏访录”，来作为这部书的后续。

续写些什么呢？

自2014年那个丰沛的秋季，我从新疆棉田回到河南以后，这个想法就已经成熟了：踏访返家的拾棉工老乡。

2015年夏

“有心男”邓金国家

夏日的热风，让枝头上的石榴花火红了一把。我站在开花的石榴树下打了个电话，先打给一个拾棉工大姐。令人意外的是，大姐得手机无人接听。照着名单又打给一个拾棉工老兄，老兄却在手机里喊：“谁呀？”这声音一下把我拉回了遥远的新疆棉田，我看见这位老兄站在雪白棉朵间的样子。我心头一热，冲着手机喊：“邓金国大哥吧，我想去家看看您。”

第二天恰巧是“六一”儿童节，想起去年在新疆实地采访时，邓大哥说家有三个正上小学的孙子，我就和开车的朋友在市里转了转，选了三个小书包、三个文具袋、三个儿童食品大礼包。朋友往后备箱里放东西时，笑着说：“看样子，慧姐是要走亲戚。”

我说：“算是吧。”

其实，我心里也早已把他们当成了不可多得的亲人。毕竟我们曾一起在大棉田里拾过棉花，一起在大铁锅里吃过饭；一起在大日头底下挨过晒，一起在大风雪里受过冻；一起在田间地头谈过心，一起在白云下唱过歌，一起在棉朵上落过泪。想起那些个单纯的日子，我就哭了又会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其实，我是被他们选中的亲人。

2014年10月，我只身自费远赴新疆，深入到古尔班古特大沙漠边的北疆棉区。从农六师新湖农场的四场八连，转辗到了六场二十八连，而后又雪夜赶到玛纳斯六户地，一路辛苦，一路惊心，只为寻访我们河南籍拾棉工，只想切身体悟和吟味，他们从中原到北疆的生活、生存情况。新疆是我国最大棉产区，2014年又增加了235.1万公顷棉田，因此迫切需求大量拾棉工。每年到了棉花采摘季节，河南、山西、甘肃、云南、四川等大批拾棉工涌入新疆。

在北疆偏僻的乡野，几十个不寻常的日夜，我独自行走两千多公里，深入调查，艰难踏访，同拾棉工姐妹同吃同住同摘棉。采摘到许多鲜为人知的劳动生活，还有生发在新疆棉田的河南故事，获得了第一手珍贵素材。回来后，我系统整理了一下，现场笔录六万多字，拍照三百多张，实访56人。访谈的人中有当地的“兵团男”“学生兵”；有从内地搬迁去的“移民女”“盲流叔”；有周口拾棉工“追梦女”“光棍男”等30多个典型人物。当然，其中包括今天要造访的“有心男”邓金国大哥。

邓大哥所在的村庄离市区只有40多公里。我们开车出城不久，便遇见十几辆相貌奇特的收割机，迎着初阳开过来，驾驶员高高在上，看上去威武雄壮。我想，该收麦子了。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