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波
栾广明,1952年生于鹿邑县一个偏僻的乡村。早年在淮师(淮阳师范)任教,是文革期间淮阳师范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老师,也是一位业务型人才,唱歌、弹琴、绘画无所不能,也无所不精。我1974年入淮师,那时广明教我二胡,后来我也留校任教,和广明一个教研组,共事9年,亦师亦友,相交颇深。
在周口,认识广明的人很少,就是在淮师,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前段时间有个学生请客吃饭,席间见到广明,只见他脸色发黄,步履蹒跚,气色大不如前,原是糖尿病缠身。我和广明同庚,几年前患了脑梗,行走自然狼狈,老友相见,自然起狐兔之叹。询及近况,是一个人住。第二天,我和妻子女儿将他接到一位专看糖尿病的民间中医家里,拿完药中午一起吃饭,他念念叨叨地说:“你感情牌比我打得好,我也知道,就是做不好。”
在我的印象中,广明不修边幅,不爱洗头,外表平静,内心火热,有点大智若愚。我问他咋总不爱洗头,他答曰:“脑油是天然护发素,洗得越勤,头皮痒得越快,不洗就生态平衡,反倒不痒。”那年月娱乐匮乏,我和他总一起看电影,县电影院3天一换新片,我俩轮流买票,从不空挡,当时电影《少林寺》特别火,记得我俩连续看了5遍。
1983年,广明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双开”(夫妻俩都开除了公职)。除夕之夜我去看他们夫妻,俩人相依在一起欢度春节,煞是凄清。有人劝他找相关领导说说,处罚或许能轻一些,至少保住饭碗。但广明哪也不去,谁也不找,就像一块石头兀立不动,任凭瓢泼大雨湿透全身。
处罚后生计无着,广明只能打工。淮师老校长卢怀章怜惜他,推荐他到市实验幼儿园画儿童画。一年后,淮师领导感觉人才难得,招聘他重新入职,一切重头做起。多年后,中央美院邀请他讲学,但条件必须是讲师级别以上,可惜的是当时广明还没有评职称。
广明的才华我是佩服的:二胡达到独奏级别,《赛马》《二泉映月》是逢演必奏;声乐达到独唱级别,学校排练《长征组歌》他是领唱,一曲男中音《四渡赤水出奇兵》,全场掌声雷动;绘画达到创作水平,他创作的版画《郭沫若》我保存至今。校工老于头病逝,追悼会上找不到遗像,领导让广明现场临摹,半小时后,老于头遗像栩栩如生。画家罗镜泉在淮师任教,先生坦言,论素描的型准,他也不如广明。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期间我离开了淮师,与广明失去了联系,直至重逢,发现他那不洗头而保持“生态平衡”的满头黑发不见了,只剩下一圈灰白的罗圈秃,睿智的目光也不见了,眼球像被盘玩多年的璞玉,圆润模糊却充满了包容,不变的是他仍然默默一笑,将人生所有的遭遇,化作一次莞尔。
有次我和妻子到周口纱厂子弟小学——广明的住所拜访。这里是一处老房子,他一个人住,妻儿不和他住在一起。房间破旧,家具简单,光线暗淡,笔墨纸砚与残羹剩饭并陈,旧沙发与床前的矮凳同列,一切皆遂自然。广明拿出他的作品给我看,我恭敬地接过这沉甸甸的一摞。作品结集为《内阁集》,总汇起来有58卷之多,计300万字,种类涉及专著、书法、绘画、散文、随笔、寓言、故事等,内容涉及哲学、文学、生物学、教育学、画论、宇宙之谜等,真可谓林林总总,恣肆汪洋,有容乃大!
我看着这些作品,眼睛酸楚,心底一声喟叹:人活着究竟为了啥?何必这么执着?难道真的是不入地狱难以成佛吗?
广明真正做学问是1984年,也许是生活的压抑促成了他性格的张扬,使其一发而不可收拾。10年后的1994年,广明拿着《中国画论》走进中国最高的美术殿堂,给中央美院的研究生班授课;1996年,广明的学术专著《中国早期画论棎赜》获中央美院“张安治奖学金”;1999年,广明《内阁集》的前18卷被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此后,《形神论》《论苏轼的绘画艺术观》《谢赫六法之我见》《六法研究述评》《雏鸡画法略谈》等作品纷纷问世,分别发表于中央美院学刊 《美术研究》、上海美术专刊《朵云》、北京美术期刊《美术向导》《书与画》《中国书画报》《美苑》等,看到这些作品被发表,我默然许之,人间自有公道在,广明终于得到了社会认可。
2005年之后,广明开始专注于研究老子,先后著作《老子图解》(广明译注并绘图)《老子读后杂感》。捧读着广明这两部作品,好像广明捧着一颗赤子之心,赤裸裸站在了我的面前,那颗心滴着血,鲜血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洇染出了500多幅图画和5万多字的注释。广明告诉我,这500多幅图画他画了10年,修改了9遍,一直到画不动了,眼睛看不清了,才搁笔。
1张画,画9遍可以理解。500张画,画9遍,4500遍,这是什么概念?广明出于对艺术的完美追求,孜孜不倦地改个不休,其实《老子图解》早已定稿成熟。老子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图解》就是这种风格,他用简单的线条,漫画的笔法,呆萌的人物,直观表达了老子章句的内涵,让人一目了然又浮想联翩。细读之下,我忽然醒悟:这不是别人,这就是21世纪的丰子恺啊!丰先生一生温柔悲悯,画风亲切纯仁,其漫画“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成为民国时代的文化符号。广明正是继承并发展了这种“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的风格。著名电影演员黄渤曾经说过,生活中从来都不缺乏美,却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伟大寓于平凡,许多东西都是在长年累月繁复琐碎的工作中累积的,就像无数细壤微尘的堆积,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它是一座高山。
广明拿出他的“语意书法”作品给我看,这也是近年来他醉心不已的事儿。所谓“语意书法”,就是利用汉字笔画可以拆开组合的特点,用一个或几个汉字,组成一个“新”字,代表一个成语或警句。广明对这种书法喜爱有加,创作了许多幅“新”字艺术作品,还苦心孤诣总结出造字“五法”,即组字法、象形法、变形法、意象法、借代法。我孤陋寡闻,除他之外,生活中还没见过第二人用此法造字;我也不懂书法,不敢妄加置喙,但有一点我十分欣赏,他大胆创新的精神非一般可比。看着广明孩子般的笑容,如数家珍地讲着造字的奥妙,我用习总书记的金句赠送他:惟创新者进,惟创新者强,惟创新者胜!
邂逅广明,我感悟颇多。这种邂逅不但是生活的邂逅,更是一种人生的邂逅,生命的邂逅。人类社会有一个悖论:不幸成就天才,寂寞成就大家。莫扎特如果不贫穷,不会有那么高的音乐天赋;贝多芬如果不耳聋,不会成为如此伟大的音乐家;巴尔扎克如果不终生负债,不会写出96部《人间喜剧》;梵高如果不遭遇悲惨,活着一幅画都卖不出,死后不会成为油画的传奇;李煜如果不亡国,不会成为千古第一词人;徐渭如果不贫困潦倒、疯癫自残,不会成为一代宗师,连齐白石都愿做“青藤门下走狗。”如此说来,广明在现实生活遭遇的冷落和寂寞,是一种必然,是成就他辉煌的一种生命代价。我这么说,不知道广明是否认同。
人性总是向好的、趋利的。广明尽管寂寞,但他的事业已经奠定了他的地位,他注定是个大家,即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