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运华
11月22日中午下班后,我骑车回老家。
到家已快12点,给母亲穿上棉衣,把她抱到轮椅上,我拿出在县城买的烤鸭,还热着,我撕一点鸭肉给母亲吃。自从母亲瘫痪后,平时只吃一些流食,没想到母亲大口大口吃起鸭肉。
母亲定定地看着我,我能读懂其中含义,包含了亲情、想念,还有对我给她买吃食的感动。看着母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挪移,我差点落泪。自从母亲脑出血后,失去大部分思维和语言功能,只能用目光表达思想感情。
前些天一个周末,院中柿树叶落尽,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我把母亲推到院中水泥地上。当我从母亲身旁经过时,母亲的目光跟随着我,我走到哪里,母亲的目光便跟到哪里。已经瘫痪的母亲,目光中包含了什么?慈祥、热切、温暖,还有对生命时光的留恋,以及对亲人的不舍。那一瞬间,我一阵感动,母亲对我的爱是如此深沉,只不过不能自由表达了。
记得十多年前,母亲身体还好,我们已和父母分家,在附近小镇居住。我平时都是周末回老家看看,晚上从没在老家住过。那年夏天,侄子高考不理想,对报志愿非常随意。那天晚上,我利用单位电脑,帮助侄子报一所他高考分数范围内相对较好的学校。填报志愿结束,已经很晚,一地月光,我骑摩托带侄子回老家。母亲问我:“这么晚了,你可走了?”我说:“今晚住在家里。”母亲长吁一口气,神情一下子很高兴。我突然明白我在母亲心中的位置。
二十多年前,母亲上淮南大姨家走亲戚。听表哥说,在大姨那里,母亲谈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我。表哥说:“通过三姨说话,能看出三姨最看重的是你。”我能理解表哥的意思,我们姐弟四个,三个哥姐都是农民,唯有我通过考学跳出农家门。母亲的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我工作的曲折、小家庭的风波,都牵扯着母亲的心。每当我回老家,母亲便絮絮地给我讲一些人生的道理,不要与妻子生气、工作不要偷懒等。
如今,母亲瘫痪了,秋天前,父亲还能扶着她坐轮椅,由于卧床不能行走,她的双腿渐渐失去站立能力。家里其他人抱不动她,现在,如果我不回老家,她连坐轮椅到门外透透气晒太阳都成奢望。
初冬的风游丝一般细细吹,节气已是小雪,天渐冷,东屋后几棵高大的杨树高耸入云,直指灰蓝天空,金黄的杨叶落在院里,像一只只跳动的蝴蝶。垂暮的母亲颇契合这个季节,她在世的时光完全取决于我们护理的质量。
童年的母亲因饥饿被外祖父、外祖母送给亲戚,来到这个村庄。十岁的她挎着篮子站在光秃秃的涡河堤坡上拾柴火,如果拾不满篮子,回家便遭斥骂不让吃饭。那个衣着单薄、黄面寡瘦的小女孩,迎着凛冽的寒风,面对着故乡的方向呜呜地哭,泪痕挂在脸上。她永远记得,她的姥爷,即我的外曾祖父,步行二十多里把她送到这个村庄时,骗她说:“到这里能吃上大米干饭。”当我的外曾祖父饭后要走,把她独自留在这里时,她意识到不妙,哭喊着要跟着回家,死死扯着外曾祖父的衣服不丢,外曾祖父掰开她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哭喊着跑掉鞋子,被收留她的亲戚拉住。
从此,母亲便开启在这个村庄勤劳、善良、卑微的一生。
如今,母亲到了最后时光,在世的时间已是屈指可数。2008年,我带着不能进食、生命垂危的母亲到省人民医院医病,在回来的客车上,我对母亲说:“努力活着,再活十年,十年期满后,我们再续下一个十年。”在我的鼓舞下,母亲答应了。
眼前坐在轮椅上的母亲,以前能劳动的时候,整天泡在田里打棉杈、逮棉虫、打农药、拾棉花;夏天午后,系着头巾、满脸通红的她,蹲在密不透风的烟叶地里打烟叶;在孙家坟地里,母亲手持镰刀挥汗如雨地割麦,把腰疼得像木匠折尺一样的我远远抛在后面,并数落我:“你不能干活,如果考不上学,将来怎么办呢?”那年,我上初三。
初冬的田野,刚出苗的小麦一片碧青,村边小树林堆满了从地里拔下来的秋棉花。以前我每次下班回来从村边经过,一眼便看见母亲在棉柴旁拾棉花。母亲一见我,慈祥的皱纹就舒展开来,目光里满是温柔,问我饿不饿,“觉得你该回来了,锅里给你留着饭呢”。那一刻,母亲的目光犹如温柔的月光,铺满我走过的路。
我很喜欢泰戈尔的《母亲》:我不记得我的母亲/但是在初秋的早晨/庙殿里晨祷的馨香/仿佛向我吹来母亲的气息/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只是当我从卧室的窗里/外望悠远的蓝天/我仿佛觉得/母亲凝住我的目光/布满了整个天空。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