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从俊
胥得意长篇非虚构作品《沙卜台》是一个村庄的文学传记,也是一代人的精神镜像。对作者来说,写下这个村庄,不只是因为“知道它将在不久的未来消亡”,也不只是由于人近中年自然而然的怀旧,更在于那片土地对他身心的养育、灵魂的塑造和现实的影响。
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以“细说各家”的结构和轻聊漫谈的笔调,为我们再现了一个小村的地形地貌、景观物产、生产劳作、民俗风尚和人物命运。作者写山路上的见闻、小村里的逸事、劳作中的苦乐、玩耍时的童趣、舌尖上的记忆等,看似五花八门随意挥洒,实际上这都来自于作者少年的记忆和当下的反刍。作者通过脑海中最为深刻的故事折射出人们对于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耕作劳动、建设创造,以及荣辱尊严的观念和态度,这是故事中最有叙事张力和生命伟力的部分,也是这部书的要义所在。作品为我们讲述一个个人物或平凡或新奇或苦难或悲壮或诡异的命运,并以此观照人情中的冷暖,开掘生活的经验与启示,探讨生命的种种可能。作者也写自家,作为一个“外来户”,在沙卜台生孩子、建新房、打水井、购自行车等扎根发展的历程,本身就是极为典型的创业史奋斗史,而一家人寄人篱下的生活、缺东少西的物资条件和自尊自爱自强的人格力量,在作者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沙卜台是作者少年时代的乐园,也是他的理想国,尽管小村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作者像熟悉自家一样,熟悉这里的每家每户,也爱着这里的每个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但最令作者得意并不无自豪地写下的,是“沙卜台人生哲思”。比如,在称呼和称谓上遵循“先叫后不改”、讲究合情合理,既不失自己的体面也不使别人难堪;比如,教育孩子外人送的食物不能先吃,要让大人见到以便还人情时心中有数;比如,用过别人或集体的东西,归还时一定收拾干净以便他人使用。这些最为朴素的风习,体现着一方水土的特色,意味着人们对成规和秩序的坚守。“沙卜台人生哲思”有的今天仍然适用,有的观念似乎颇具超前意识,这些都是小村为世人奉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追怀往事时,曾有诗人喟叹“故乡,如果说我爱你/为什么我还要离开你”;亦有诗人写道“故乡,正是因为离开你/我才在最为恰当的时空中深沉地爱你”。由于当下与既往之间横隔着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距离,小村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石一瀑都变得清晰而又斑驳,质朴而又迷人。没有离开家的人,是没有故乡的;而拥有故乡的人,是悲壮而幸福的。其悲壮在于,已然被生活连根拔起,离开原产地移植到未知的远方;其幸福在于,因为离开家乡而真正拥有故乡,并可能同时拥抱两个迥异的世界。《沙卜台》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一个走向远方的人对故乡的回望,其目光跳出小村又折回小村,掠过小村并高于小村。
有人说,“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那么去看他的童年”,而如果想了解一个人的童年,一定要走进他的故乡。这是一个人生活的原点、精神的原乡,深深根植着一个人的情感和理念,蕴含着一个人的习惯、性格和思维方式。
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离开故乡的人,无不是带着故乡远行。《沙卜台》一次次启示我们,每个拥有故乡的人即便走断天涯路,也无法真正走出故乡。这,或许是风生水起中的不幸,但又是风云莫测中的万幸——无论再苦再累,无论发达没落,那个白发小村都会敞开母亲般的怀抱。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