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美,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母亲高中毕业,是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高中毕业是属高学历的,气质里的墨馨书香使母亲平添了几分清高。在村里母亲很受尊重,总是处在妇女们的中心。我自然也享受着母亲的这种“荣耀”,被人争相抱在怀里,懵懂地被人祝福着。
几乎让锅台上长草的父亲能娶到我母亲,自然招致村里所有男人羡慕和嫉妒。我父亲会烧窑的手艺,父亲烧的砖瓦蓝瓦蓝的,不走样不变形,垒成墙盖成房就像一件艺术品。在我们村家家户户盖房都离不开父亲烧的砖。于是,母亲嫁给了父亲——她看中了父亲那双能给她带来幸福的手,母亲坚信父亲能让她过上幸福日子。尽管外祖母一开始就说这不是一桩好婚姻。外祖母知道“独苗”父亲身上那种遮掩不住的顽劣今后会带给她女儿什么,但外祖母更清楚女儿的性子。
回忆故乡的味道往往是胃部的记忆,通过我和食物建立起来的关系,我渐渐懂了食物和我的梦想之间的紧密联系。母亲整日忙碌,收获仅仅够喂饱我的半个童年,另一半,正饥饿地奔跑在田野,在密叶中一遍又一遍扒拉着寻找野果。父亲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在窑道里一边烧窑一边喝酒,父亲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一条毛巾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酒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馊味。
随着我渐渐长大,母亲的美也渐渐褪去,双手粗糙起来,岁月开始在她的脸上刻上皱纹。还有,母亲衣服上的补丁增多,她的尊严和清高正慢慢被生活吞噬。但母亲也越发矜持,好像在用这一点来维持她的那份清高和尊严。那个年代,物资极为匮乏,我们弟兄四个像四只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幼鸟。父亲整日不回家,家里的面缸已经空了。终于有一天,母亲决定让我去找父亲。
我在邻村父亲一个朋友家找到他时,他正与人喝酒。父亲面前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放着精致漂亮的碗,白底蓝花,细腻光滑。父亲看到我,吃了一惊,把我叫到他身边,他从那好看的碗里夹了一块我从没见过的食物喂到我嘴里,我顿觉满嘴芬芳,香气四溢。我贪婪地咀嚼着,舍不得咽下去,那味道比树上的野果味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吃的是肉。父亲给了我一些钱,我把钱交给母亲,并告诉她我吃到了在家里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母亲背过身,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傍晚,我饿哭了,一次次拉着母亲的手,让她赶快做饭。母亲从床上起来,到厨房拿了一个空碗,向邻居老杨奶奶家走去。母亲双眼红肿,双手微微抖动,脸上充满忧伤。母亲从老杨奶奶家回来时,手颤抖地端着那只碗,碗里是满满的红薯面。那一晚我吃得很饱,也许是饿了,也许是邻居家的面好吃。母亲什么也没有吃,早早地睡了。后来,父亲也醉醺醺地回来了。半夜,母亲便悬梁自尽了。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凝固着痛苦和悲伤。我扑在母亲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我紧紧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心中凄楚孤独而又无限茫然。那只早已褪光了颜色的碗,似乎还带着母亲的体温,那碗里一定装满了母亲借面时的万分悲伤和难堪,装满了她对生活的煎熬和挣扎,装满了她对人生的无奈和绝望。它成了我心灵深处一块永久的伤疤,也成了我思念母亲时的慰藉。
母亲和她的美对于我来说总是轻的,轻如流水,但记忆的沉重,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我心头。时光像一场悠长的梦,仿佛没几年的工夫,我们就像鸟飞离了巢穴,童年的稚嫩已像蝉蜕挂在了村庄的树杈上,光阴一晃就走进了往事里。那只碗在岁月的深处慢慢长满青苔,母亲的坟茔上,明艳的阳光照在草叶上,很鲜亮。
今年春节,我偕妻子回了故乡。父母走了,老宅子一下子便没有了人气,尘泥蛛网,荒草丛生,野风恣意,乌黑的门框和板条已挡不住想进院子的任何人和物,墙脚下母亲曾经种下的几行春韭已被杂草挤于一角,枯黄的韭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站在院子里,仿佛又站在了童年里,记忆里的寻找与停泊如院子里的荒草随风飘摇,神思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美丽的母亲。我对妻说,生命并不虚无,光阴老去,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人生其实就如这满院的荒草,虽然有时它们荒老衰败,但春天一来,它们又会生机勃勃,开花结籽,延续生命——它们可随处安身立命。命运对你百般刁难的同时,也在你眼底埋下了无数颗珍珠。现在我们的面前,这美好的春天不正是一颗珍珠吗?妻子点点头,紧紧地偎依在我的怀中……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