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李东明,中州郸城人。职场功业有成,公余临池习诗,斐然为一家。其人爽朗清举,很有太康玉树之仪,即之如沐六朝之风。东明兄斋号“听雨楼”,这与我有关,是我当年见景生情随便一说而已,没想到老兄当真了,还一用就是四十多年,不弃不废,足见是真爱,也足见其一以贯之的品格与信诚之境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细雨天,因了我俩共同敬佩的上海沪东造船厂宣传干事、书画舞蹈音乐百样精到的陈志付老师相约,尚在复旦读书的我走进了浦东江边海军某部一栋被称为将军楼的老洋房。雕饰的窗头门楣,玲珑的八角柱子,斑驳的锈红地板,水晶吊灯,雕花壁炉,真皮沙发,历经岁月而华贵依旧,这里是美孚火油公司的遗存。上得二楼一间办公室,见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军人,白净而英武,那便是部队一支笔、书记兼机要的李东明。寒暄之际,东明兄出示了几件书作,彼时的书法倒还显得青涩,但作为书法内容的律诗写得尚可一观,比如我一直保存其写黄浦江秋夕(1975年秋)的这首:
西斜残阳入浦江,万迭波涛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两畔,银汉一道水中央。
汽轮声声惊夜空,帆船点点击波浪。
秋江月夜看未足,竖坐横卧乘风凉。
那天谈笑间,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楼下花园,古树拂檐,藤萝纵横,花木扶疏,几棵芭蕉摇曳着,我脱口而出:此处宜于听雨,不妨唤作“听雨楼”如何?东明兄惠然首肯。归后,余兴未消,斗胆操刀,篆就“听雨楼”一印赠与。东明兄居然使用至今。
之后,每到周末,听雨楼几乎是必定逗留的地方,抽烟喝茶,写字观画,偶尔微醉,艺论天下。聊海上名家沈尹默、胡问遂、周慧珺等海派老师,我又重点聊先师王蘧常并推荐东明兄向先生学习章草。后来东明兄转益多师,追秦汉模唐宋,终成书法名家,并以章草彰显中原书坛,缘会正于此。
东明兄痴于听雨,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周口,他的居室都是听雨楼。楼外雨潇潇,楼里人静伫,这样的听雨看起来是面向外部世界的,实际上是可以去躁去戾的,是凝神静虑的,是指向内心生命和文化的,对于本就有一颗诗心的东明来说,雨是一种意象,是一种润泽,它使东明兄的心田丰盈而灵动。
记得宋代蒋捷有《听雨》一词概括听雨的三种境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东明兄的听雨似乎并不全然合于这三境界。当年的东明兄除了偶尔因把营帐作罗帐外,更多的是江阔云高式的听雨。今日所听之雨也非所谓老来近僧般的淡味。他的雨不是悲风愁雨,也很少疾风暴雨,而是不激不厉、不疾不徐的从容,是寓剑气于书卷中的沉稳大气。其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他把握两极张力的能力。借用听雨的话语,东明兄正是。亦雨亦晴,无雨无晴间呈现他的存在。我想,这也是他书法的魅力吧。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