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一

“忘了我吧！”耳畔又响起你临终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深秋的潭水。不，像你早年眼里的柔波，蓄着满满一汪深情。知道你担心我会为你“犯傻”——傻到如痴情女子似的，被情网缚得死死的，无力挣脱，不晓得以后该如何生活，为此，早在四年前，你被确诊癌症晚期的时候，就一再劝我再找个伴儿，见我摇头不语，也曾用近乎祈求的口吻，要我早点儿把你忘记。

可我一直忘记不得。

你的“五七”忌日，我躺在卧室，隐隐约约听见你不无忧虑的埋怨声：“傻子，咋不穿孩子新买的羽绒服，倒穿起我织的旧毛衣了？穿了多年的毛衣还保暖吗？唉，你一个人过日子，真让人不放心！孩子们都忙于生计，不可能注意到你生活的细枝末节，而你又不愿组织新的家庭，这可怎么办好呢？”接下来，是一串幽幽的叹息……

走进厨房，仿佛又看见你做饭的情景：端出提前备好的饺子馅，问一句：“咱们周末吃水饺好不好？”“好！”一家人齐声响应。接下来，孩子擀皮你来包，刚刚入学的孙子也慌着凑热闹。别说，他学奶奶还真学得像模像样，竟把手中的饺子捏成了一弯新月，赢得满屋喝彩。

如今，你走了，孩子们的笑声也随你而去了，咱们小小的居室里空旷起来——空旷得仅剩下我一人形影相吊，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独感袭上心头，直疼得我差点儿掉下泪来。不行！这肯定不是你想看到的情况，我必须尽快逃离悲伤。

二

我走进莲花池公园。昔日，每每至此，咱都会心旷神怡，或绕着湖畔说笑漫步，或跟着歌唱团悄悄学唱……仿佛顷刻间返老还童，跟孩子似的，无忧无虑。

可今天截然不同。面对公园里热闹依旧的场景，我反而倍感孤独和凄凉，甚至觉得自己骤然苍老了许多——老得好不容易走到咱们最后一次赏荷的地方，便一下子被凄凄惨惨戚戚的情绪击倒，再也迈不动步了。

记得那时，你已经靠我推着的轮椅出门了，竟然还能面带笑容，望着眼前日渐凋零的荷花，说：“瞧，花瓣谢了，还有花蕊；花蕊萎了，还会结出莲蓬；莲蓬枯了，还能‘留得枯荷听雨声’呢！无论命运如何，咱只管往‘开’处想。来，一块儿唱首刚学的歌吧。”说着，你轻轻地哼起“都说时光匆匆过，年华似水流，我多想牵着你手，到处去走走”……

言犹在耳，却再也寻不到你的踪影！

我惭愧于自己的平庸，非但没先哲参透生死的胸襟，学不来庄周老先生为亡妻鼓盆而歌的豁达，也远不如你面对死亡时的淡定从容。你患癌四年来，我几次暗自垂泪，却从未听到过你的饮泣声。平常并不强悍还略显懦弱的你，总是微笑着，和病魔默默地抗争。直到离世的前两天，你还传给我一本相册，首页是咱们的结婚证书，后面除你不同时期的几张单身照外，全是和家人的合影。定是你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提前做好了准备。你的头脑始终都那么清醒，只是将我对你的爱说成了“傻”，使我真的傻了般，自你走后，常常精神恍惚。瞧，我又看见你了，看见你背依荷丛，正拿着手机自拍。拍着，拍着，把自己也拍成了一朵荷花——虽然早没了“才露尖尖角”的娇艳，也失去了“开过尚盈盈”的风韵，但清纯依然，即使瓣落叶残，也是我灵魂的慰藉和依托啊，让我深深地怀恋。可悲的是，当我仔细再看时，哪有你的身影，眼前只剩一池寒水，泪水似的，令人黯然神伤。怕自己忍不住掉下泪来，我匆匆离开了公园。

三

来到了孩子家。本以为，和子孙们在一起，能够改变自己糟糕至极的心情，孰料，迎接我的除一家人强作的笑颜外，竟是墙上悬挂的你的遗容，还有电脑里儿子为你写的悼文《妈妈走了》。读着文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谁不悲从中来、唏嘘动容？我的眼睛倏地潮湿了，但瞬间又控制住了情绪，因为我蓦然想起你垂危之际留下的一句话：别哭，要笑着给我送行。你尚且坚强如此，我又怎能在孩子面前失态呢？

许是受到了你的感染，和你的遗体告别时，全家人真的没谁号啕失声。并且，当天儿媳便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段话，称你为“伟大的才女妈妈”，不无自豪地说：“在我看来，妈妈无论在任何环境中都能把生活过成诗，丝毫不逊于那些名垂青史的历代才女，也不逊于如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妈妈现在虽已‘江湖一笑，红尘尽忘’，但是我们会记着她，她的精神会一直留存在我们心中！”语言未免有些夸张，但从中不也正可以看出孩子对你的敬仰和深情吗？

人生自古谁无死，你能得到孩子的认可，长期活在他们心中，又有什么遗憾呢？毕竟人生的意义不全在于生命的长度，即使寿龄过百，如果遭到后人的厌恶甚至唾弃，也未必值得庆幸。所以，我不该为你的早逝过度哀伤，而应当从孩子们对你的怀念中感到宽慰。想到这些，我的心有些释然了。

老伴，假若人死后真的尚有魂在，那么，放心吧，我理解你要我忘记你的确切含义，会把你深藏心底，走出悲苦，过好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