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村子叫常楼,位于沈丘县,与淮阳、郸城交界。由于离县城较远,村子西头很早年前就形成了一个集市,叫常楼集,农历双日为集。平日,集市是露水集,吃早饭的时候,差不多就散了。日子一进入腊月,年的味道就在集市上浸染开来,腊月二十,年集开始了!
揭开年集序幕的,是做小吃生意的乡亲。凌晨三四点钟,乡村还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炸油条的、包包子的便已经生火。用一把麦秸引着火苗,放进灶炉,再加上几根劈柴、几块煤炭,见火势起,呱嗒呱嗒拉起风箱。不大一会儿,炉火熊熊,撕开了集市的黑暗,风箱声、柴火燃烧声,唤醒了集市。
得集市在家门口的地利,那些年,占摊子是村西头孩子们的年集必修课。头天晚上,各家抬去一张床放在自家地头,第二天凌晨,早早地爬起来守在那儿。天蒙蒙亮,做生意的便来寻找摊位了。见有床有人,人家倒也知趣,拿三块五块钱,算是给的租赁费、辛苦费。当然,要看是做什么生意的,如果他挣的是大钱,比如卖牛肉的,那至少也要拿上十块。如今想来,倒有些“靠山吃山”的意思了。
一切准备就绪,天已大亮。赶年集的人来了。
年集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方圆五六里的乡亲纷至沓来,相约春节之前来一场购物大联欢。先看赶集路上,离集市近的乡亲,挎着竹篮子步行,一天往返几趟,毫无累意。离集市稍远的,则用自行车代步。男人骑着,前面带着孩子,后面坐着妻子,都喜盈盈的,顶风劈雾冒雪,头发上眉梢上结了白霜。自行车是进不了年集的,于是就衍生出看车子这门生意。我们家有一块责任田在村子南头,是南边几个村子乡亲赶年集的必经之地。那些年我和哥哥占摊子的同时,在地头用绳子圈了一块地,看起了车子。还别说,几场下来收获不小,但苦也不少,站在地头,四面八方的寒意无孔不入,唯有用烂苹果一样的脸当代价了。
较平日的集市,年集被乡亲们的热情膨胀出了更大的范围。往南往北,都接近前后两个村子,往西越过学校,顺着小河,小路、河坡、麦田,都变成了集市。河两岸,你来我往,欢声笑语;河水边,霜落芦荡,萧瑟如画,一层薄雾轻轻笼罩,让年集的外围诗情画意、仙气飘飘。
外围当然没有核心地带热闹。走,咱们往里面走。赶年集的人们,跻身于熙熙攘攘的闹市,寒凉的雾气被冲散,凛冽的空气被焐热,一条人头攒动的河流,推着你不停往前走。
年集少不了生活区,这里最见人间烟火。各类蔬菜自然不说,最有年集特色的,是卖“五香八大味”的,八角、胡椒、红辣椒,现磨现卖;是卖水果干货的,瓜子、花生,还有祭灶糖,酥甜可口;是卖各种熟食的,尤以大块的牛肉最为色鲜味美,令人垂涎。一年,父亲带着我去买牛肉。作为价格高昂的食物,牛肉是不能随意买的,必须货比三家。在摊位前,父亲问,这肉烂不烂?老板不屑,用刀切了一块儿,递给我,说,让小家伙尝尝就知道了。连续问了几个摊位,父亲也没有下定决心买哪一家的。隔一天,父亲问,咱还去买牛肉?我不好意思,低声说,如果是前天那几个卖牛肉的,咱就别再去问了。
过新年添新衣。服装区让年集变得五彩斑斓。集市上几间最排场的高大瓦房,是供销社。供销社的门口,是卖布料的、做衣服的。布摊前,一匹匹不同颜色的布料一字排开,供人挑选。相中了哪一款,扯下一块,送到不远处的裁剪师傅那里,量身定做,隔日可取。有一年,最是流行“公安蓝”,母亲让裁剪师傅为我做了一身套装,上衣一对肩章、四个口袋,裤子两侧两道黄线。穿在身上,我足足神气了一个春天。
学校门口有卖年画的、卖中堂的,火红的灯笼、烫金的“福”字、漂亮的窗花,装点着年集文化区。年画最是丰富多彩,有电视剧照,有梅兰竹菊图,还有“四大天王”的画。我爱看画,特别是剧照,如饥似渴一张一张地看,脑海里想象着电视里可能出现的镜头,陶醉在文艺的世界。每年腊月二十二,学校放寒假,我们会买上一幅幅年画,赠给敬爱的老师,感谢他们的辛劳。父亲是老师,每年都会收到很多年画,贴在屋里,一切看着都是新鲜的。喜竹是那些年过年时的“氛围担当”,买回两枝固定在方桌两侧,连接成拱门形状,再挂上花生,贴上剪纸,青翠欲滴的喜竹映着摇曳的火红烛光,小小屋子顿添几许风雅、几多春意。
最热闹的是集市中央的十字街。作为交通枢纽,南来北往走东串西的人都会经过这里,这是年集的美食区。东北角,是豆沫和油条摊子,西南角,是胡辣汤摊子。豆沫老板的叫卖中气十足且富有特色,“豆”字干脆利落,“沫”字韵味悠长,只听这叫卖声,豆沫的香味儿就已经钻进鼻孔。胡辣汤,与如今在城里喝的不同。汤稀稀的,只有几块被切成三角形的薄豆腐,偶尔能见到一段黄花菜,能吃到肉绝对是幸运。寒冷的冬日早晨,喝上一碗热乎乎、酸辣辣的胡辣汤,或者香喷喷的豆沫,就上一个流油的包子、一根酥酥的油条,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卖灶爷画的穿梭于人群之中,是年集的最大特色。一张灶爷画一毛钱,本薄利小,占个摊位划不来,只有四处走动着叫卖。由于门槛低,当年我也卖过灶爷画。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将灶爷画高高地举过头顶,喊着“请灶爷了,请灶爷了,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老灶爷了”,几个年集下来,也能挣上十来块钱。说是“卖”,是对灶爷的“大不敬”,但不给钱,我们也绝对不能让人把灶爷请回家。1993年大年三十,中午时分,鞭炮声此起彼伏,这一年的年集将要散了,我手里还捏着一沓灶爷画,等待着请他的人。原本这件事已经遗忘,13年前的腊月,我在母亲去世后收拾老屋的时候,在我的旧书柜里偶然见到了那沓灶爷画,已经泛黄、枯烂。我不敢动它,又锁住了书柜,一直到现在。我生怕抖落的尘埃惹红双眼,让我想起那远去的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