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短暂，我想和有趣的人在一起。

我知道有些男人很有趣，比如晋人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走了一夜，好不容易到了却又不见而回，求的只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比如《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武功盖世却童心未泯，玩心很重，为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江湖增添了许多浪漫温情。比如学界泰斗钱钟书，用妻子的脸、孩子的肚皮当画布，即兴发挥，有趣、可爱。

从古及今，有貌的女子很多，有德的女子很多，有才的女子也不少，但有趣的实在稀有。

近日读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看到有趣的芸，忍不住拊掌大笑。

芸相貌一般，“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却处处流露出超凡脱俗的气质，坐时端庄，行则洒脱，时而像水一样柔软，时而像风一样快乐，时而像花一样灿烂。她对人间所有良辰美景都不肯轻易错过，用一颗慧心，把琐碎的日子过成诗，而她自己则宠辱不惊、来去从容。

她将顽石捣成细末，黏合山石制作假山盆景；用木梢做架，插竹编屏，摆上砂盆，种上扁豆，让藤蔓盘延屏上，绿荫满窗，透风蔽日；夏日荷花初开，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天明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在萧爽楼用制作精致的梅花形食盒，取用方便，又颇有生趣。即使客居扬州，依然为夫君诗友红袖添香，当钗沽酒，把狭小简陋的房屋布置得充满情趣。我常常想她做这些事时的样子：微笑着，不说话，手脚利索。

如果她只会给人带来快乐，也许我会很快将她忘记，因为这样的人很多。像孔乙己，人们见到他都会笑几声，可是没有他，别人也照样过。芸不是这样的人，她曾女扮男装偷游太湖逛庙会，她在大家郊外出游的时候，雇来馄饨担子跟随，让众人野餐时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她以美而韵为标准为夫谋女……她长相不出众，行为常出格，她的一生虽短暂却美好，有过数不完的快乐，也有过说不出的遗憾，她有过自由飞翔的幸福时光，也有过逆风而行的艰难岁月。她是寻常人家菜肴里的调料，是黑白世界里的光彩，像一道风景、一本好书，让人百读不厌；又像尘封已久的佳酿、清香袭人的明前茶，让人沉醉。

我在芸的世界里游走，希望也可以走在成为有趣的人的路上。

如果她只会耍点小聪明，我也不会这么喜欢她。她身上的慈悲情怀让我感动。她“宁受责于翁，也不失欢于姑”，不解释、不抱怨。因为丈夫给人作保被骗，她和丈夫被逐出家门，但她依然不愿连累双亲，安排好儿女的生活后，不顾自己体弱多病跟随丈夫悄然离去。家奴阿双在他们困顿之时卷物逃走，她想的不是财物，而是担心逃走人的安危。她自己生命垂危，想的还是公婆年事已高，劝夫君回家尽孝……纵然命运给她的只是苍白的底子，她依然用慈悲绣出美丽的花纹。君不见，如今有多少狐裘加身、穿金戴银的女子在欲望的河流里拼命挣扎，还不停地抱怨，似乎全世界都欺她骗她。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在天生丽质是女人资本的社会，芸是没有远方的，她越努力飞翔，越偏离方向。

如果她能像林黛玉初进贾府时那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能像薛宝钗那样劝夫君追求功名，或许她的人生就会改写。可惜人生没有假设。

芸来过，爱过，得到过，也失去过，她没有林徽因的优雅，却有着张爱玲的强大。

我忽然想起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

她像一片叶子，翠绿过，虽然挣不脱飘零的命运，但她飞翔的姿势实在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