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在谈论中国著名隐逸诗人陶渊明的时候,大都认为,陶渊明身上既有散淡飘逸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而这恰好构成陶渊明的双重人格。比如,鲁迅就曾说:“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
张伯驹和陶渊明一样,亦有散淡飘逸和金刚怒目的双重文化人格。在一般人眼里,张伯驹不慕名利,恬然自乐,一副世外隐士的形象,殊不知,他同样嫉恶如仇,敢于直言,勇于抗争,对于各种丑恶现象,往往直接发声,予以针砭。
我们读过张伯驹的《三希堂晋帖》,即可真切感知他的金刚怒目。众所周知,清代乾隆是一位书画皇帝,收藏了不少历代书画真迹,尤其看重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后来,《中秋帖》和《伯远帖》归郭世五所有。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张伯驹恐怕《中秋帖》和《伯远帖》流失海外,遂委托惠古斋老板柳春农打探,得知此二帖在郭世五之子郭昭俊手中,张伯驹欲收蓄之,奈何郭昭俊狮子大张口,一帖即要价三千万联币,合当时黄金一千两,张伯驹财力不逮,只好作罢。可是不久,当时的国民党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到北京视察,郭昭俊将《中秋帖》和《伯远帖》贿于宋子文,因而谋得中央银行北京分行襄理职务。
张伯驹闻听大怒,郁结于胸,难以平复。翌年,张伯驹的朋友潘伯鹰在上海主编《新民晚报》副刊,专门来信向张伯驹约稿。于是,张伯驹说:“余写《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记》应之,遂揭露二希法帖经过。”文章刊发以后,舆论大哗,众说纷纭。宋子文畏惧物议,急忙将《中秋帖》和《伯远帖》退还郭昭俊,以平息众怒。
张伯驹此举,显示了他嫉恶如仇、敢于和邪恶势力斗争、金刚怒目的文化人格。与此相应,张伯驹还深刻揭露了旧时代社会的黑暗。“王珣、王献之二帖,今由郭昭俊自中南银行取出,携至台北,将求善价。此种国宝竟容私人如此挟逃,又竟无人管,怪极。”以上张伯驹引用当时《新民晚报·艺坛通讯》的一段文字,寥寥数语,便将当时国统区社会动荡、法纪松弛,任由文物贩子胡作非为,导致大量国宝流失海外等诸种怪象乱象,毫不留情地剥开示人。这些都可以看出张伯驹金刚怒目的一面。
张伯驹对不平之事,常常语含讽刺,显示了其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文化人格。宋代伊始,殿试后皇帝宣布登科进士的名次,还要为新科进士举行宴会,赐宴庆贺。由于赐宴都是在著名的琼林苑进行,是为“琼林宴”。张伯驹的随笔《琼林宴》,先对有清一代所谓的“琼林宴”进行叙述:“琼林宴由光禄寺及礼部承办,新科进士齐集拜揖入座,二人一席,席各陈干果十几事,坐定后旋即起拜辞去,干果则由伺役一抢而空。视此颇如戏台上之饮宴,只少吹牌子耳。”接着,张伯驹又写他的朋友溥叔明,自叙其结婚时入宫赐宴的情形:“行礼后衣冠入席,止一人,肴馔满前,但例不能举箸,少坐起,谢恩出。”然后,张伯驹生发议论:“宫廷赐宴尚如此,则光禄寺礼部之琼林宴可知。故当时有口号云:‘光禄寺茶汤,武备院刀枪,翰林院文章,太常寺笙簧,钦天监阴阳,太医院药方。’言皆样子货也。”张伯驹援引当时的民谚,针砭了“琼林宴”等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实则意在言外,鞭挞的不仅仅是上述种种,而是一切不合理的社会丑恶世相,深刻含蓄又入木三分。张伯驹金刚怒目、孤高狷介之个性也因之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