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写下这传世名句的诗人，一定从雨落枯荷中听出了“情”，听出了“韵”，听出了丰沛淋漓的诗意，因此，听着比音乐会还要悦耳，还要令人陶醉吧？

然而，冒着潇潇秋雨，我站在莲花池公园的荷塘边多时了，怎么总也寻不到“雨”“荷”合奏的乐曲声呢？更甭说体味曲中蕴涵的意境了！初来时，细雨霏霏，洒在枯萎的荷叶上，溅起满塘的“沙沙”声，但侧耳细听，那并不是什么醉人的曼妙音乐，倒像蚕食桑叶的声音——不，像苍老荷叶的幽幽叹息。

“噗——噗——”雨丝变成了雨滴，落在或深黄、或浅褐、或大如铜锣、或小似铜钹的枯荷上，声音沉闷而苍凉，让人想起老人的呻吟，怎么也听不出击打乐的激昂和欢乐。即使后来雨珠连成了线，一根根竖立的琴弦似的，又密又亮，在我听来，它敲击在荷塘这个大键盘上，也只是“哗啦啦”响成一片，既没琴声的悠扬、锣鼓的铿锵，也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非但不能给人“如听仙乐耳暂明”的享受，目睹着被雨打风撼的枯荷，我反而有了些许的迷惘和惆怅。

莫非年过古稀，对美妙的天籁失聪了？抑或天生耳拙，缺少诗人捕捉仙乐的听觉？

仿佛要解答我的疑惑，雨蔫了，风旺起来。被摇落的片片黄叶，旋转着，颤抖着，一副任风摆布又悲哀无奈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飘进荷塘。枯荷依然故我，至多侧侧身子，晃动一下，如同老人打了个趔趄。虽然不像诗人笔下的夏荷神韵飘逸，但从容、淡定、不改本色，既不感叹衰老，也不强作年轻，只是坦然地面对现实，稍一踉跄，旋即又站稳了脚跟。尤其几株老得昂不起头的残荷，非但不随风漂移，还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风骨毕现，弓起腰，将苍黑皱巴的叶儿弓成伞状，默默地为身边的生物遮风挡雨，和那些飘落的树叶形成鲜明的对比。

目睹此景，我的心猛地一颤，油然忆起前哲对荷的赞誉——“花之君子者也”，禁不住想：荷真真配得上这崇高的称号了！它们不仅早年“出淤泥而不染”，才露尖尖角时，“早有蜻蜓立上头”，渲染出一派盎然生机，不仅青年时“映日荷花别样红”，点燃起人们向往美好的热情，而且保持晚节，始终不改初心。现在它们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又遭到风吹雨打，可谓穷途末路了，可依然节操自持：不哀怨，不叹息，不坠青云之志；不撕咬，不分裂，和谐相处为一个整体，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什么叫“君子固穷”，什么叫“君子坦荡荡”，什么叫“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于是，我心里豁然亮堂许多，顿悟了“留得枯荷听雨声”的真谛，意识到诗中所说的“听”雨，其实并非只为一饱耳福。因为再灵敏的听觉，即使写下此诗的那位大诗人，恐怕也难以从中“听”到多少神曲仙乐，只有加上“看”，将“耳闻”和“目睹”结合起来，才能“此时无声胜有声 ”，品味出枯荷“风雨交响曲”的深意，令人如闻鼓点、振聋发聩，似饮琼浆、滋心润肺，比起任何流行歌曲来，都更能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灵魂，成为哺育君子成长的别一种营养品。

许是对我的理解表示赞同，突然，一柄嫩黄的碗口大小的荷叶朝我晃了晃，立马又挺直腰杆——挺得颇像高举的唢呐，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久久地凝视着它，而它再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当然也没有吹奏《百鸟朝凤》之类的唢呐名曲，但我却分明感到它把我当成了知音，我隐隐听见它在为我感叹：“唉，时光流逝得真快，转眼间，你也和我们一样，到了日薄西山的年龄！知道你特别爱读《爱莲说》，那么，咱们该是物以类聚，你也定会以君子自勉了！”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此时，细雨迷蒙，脑也迷蒙。恍惚间，乍觉灵魂倏地离开自己，走进荷塘，变了，变了，变成了一节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