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25年03月14日
第08版:快乐老人·银发经济 PDF版

母亲用一生撑起我们的天

■周保堂

立春过后,雨水节气便悄然而至,唤醒了沉睡的豫东平原。一夜之间,小麦像是被施了魔法,开始返青,那一片片充满生机的翠绿,瞬间铺满广袤无垠的黄土地。而春分节气一到,仿佛能听到小麦拔节的细微声响。很快在不知不觉间,大地上金黄色的麦浪开始翻涌。

在那片金黄色的麦浪中,母亲肩搭毛巾,手持镰刀,在炽热阳光下挥汗如雨割麦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母亲虽然离开我20年了,但那一幕,成为了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画面。

母亲生于1933年,是河南省周口市扶沟县柴岗乡前李村人,在家排行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幼弟。1943年,河南省遭遇了大饥荒,姥爷带着全家外出逃荒,先后辗转于许昌市鄢陵县、漯河市,最终落脚在驻马店市西平县小官庄。为了维持生计,姥爷给地主家扛长工,承担喂养牲口、犁地、种田等劳作,以此换取免费居住在地主家三间破草房里的资格。在那里,为了供应大舅到街上卖饼,姥姥和大姨磨面,母亲带着几岁的二舅拾柴,共同补贴家用。就这样,一家人在外逃荒长达6年。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才返回家乡。由于逃荒期间生活艰难,母亲未曾上学,1950年开展“扫盲”运动时,母亲抓住机会进入夜校学习,这才能够认得自己的名字。那段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母亲早早体会到人间的冷暖,艰苦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正直善良的品格,培养了她勤劳能干的习惯。

母亲嫁给父亲后,默默操持着家中的事务,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家庭与孩子身上。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可命运的轨迹却在不经意间陡然转弯,命运的暴风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到她的身上。

父亲病逝,家中犹如天塌了一般。那时母亲年仅42岁,带着6个孩子,最小的妹妹还未满周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活的艰难程度不言而喻。母亲凭借着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正直善良的品格以及勤劳能干的双手,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

母亲是正直善良的。我家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砖根脚,土坯墙,红瓦房顶。父亲病逝时,房子已建成20余年并开始漏雨。因父亲患病,家中经济捉襟见肘,翻修房顶只能搁置。父亲病逝后,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翻修房顶更是难以实现。那段日子,我们最害怕阴天下雨。每当下雨,外边下大雨,屋里就小雨淅淅;外边雨停了,屋里依旧滴答滴答地。屋脊漏雨尤为严重,白天下雨还好应对,母亲会在屋中间摆满面盆、水桶、洗脸盆、瓦罐子等容器来接雨水。到了夜里,情况就糟糕得多,母亲常常睡一会儿就得起来,倒掉那些接满雨水的盆盆罐罐。记得有一年秋天,阴雨连绵。晚上,我们把盆盆罐罐对准漏雨的地方摆放妥当。我在房间里听着雨点落在盆罐里“滴答—滴答”的声响,渐渐进入梦乡。半夜,一阵压抑的哭声将我惊醒。仔细一听,是母亲的哭声。当时3间堂屋是相通的,中间仅用高粱秆编织的箔篱子隔开,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母亲的哭声压抑而低沉,是长久以来内心委屈的憋闷宣泄,生怕惊醒熟睡中的我们。母亲生性善良,即便在外受了委屈,也从不与人争吵辩论,唯有在漫漫长夜里,才会忍不住低声哭泣,释放压力与苦楚。母亲就如同天空中不幸失去伴侣、独自飞翔的大雁,不停哀鸣。她常常因觉得无法给予我们良好的生活环境而自责,那颗善良的心,不愿让我们知晓她的痛苦,她只会于夜深人静、我们都睡熟之时,默默地将委屈的泪水往肚里咽。因连续阴雨天气,房顶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家里的盆盆罐罐不够使用,母亲只好前往邻居家借盆。好心的邻居说,家里那么艰难,不如“另寻出路”。母亲听后放声大哭说:“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一走,这个家就散了。”众人目睹母亲这般坚强与善良,无不为之动容。从那以后,亲戚邻居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母亲靠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在亲戚的接济、左邻右舍的帮助下,领着我们兄妹6个,跨过一个又一个坎儿,让我们这个家凝聚在了一块儿。

母亲是极其勤劳的。彼时农村仍处于生产队时期,所有的生活资料都依靠挣工分来分配。我们家姊妹多,成年劳动力少,为了能多挣些工分,母亲只好白天上工,晚上操持家务,哪怕是有点头疼发烧,也从不缺勤。生产队每月公布上工情况,她总是全勤。记得割麦是按垄记工分的,为了能多挣些工分,母亲总会多承包几垄,这个时候也是一年当中多挣工分的机会。割麦需要用镰刀一镰一镰地把麦割倒,再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到生产队的麦场才算完工。割麦时,豫东的天气30多度,在烈日下劳作,其艰辛程度难以言喻。农村学校会放麦忙假,弟弟妹妹都会下地帮忙。每天清晨,布谷鸟“布谷—布谷”的鸣叫声将我们唤醒,天色尚在朦胧中,家中已不见母亲的身影,为了能多割几垄麦子,她老早做好一锅饭,就赶紧去地里割麦了。我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把母亲的早饭送到麦地里。我听见割麦“嚓嚓嚓”的声音,看见母亲弯腰割着麦前行,一把能割六垄宽,一直割到地头才会直起腰来喘口气,那时的我们只能割三垄麦,常常割几下就累得要直起腰休息一会儿。等我们把割倒的麦子拉到打麦场,吃过晚饭已是晚上十点多。一天十五六个小时高强度劳作,母亲从不说累。我们劝她早点休息,她总是乐呵呵地说,一年就赶这十几天,坚持一下就过去了。一天割麦下来,我们累得腰酸腿疼,身体几乎要散架,母亲却连夜把镰刀收拢在一起磨得锋利,多年的麦收季,我都是在“嚓—嚓—嚓”的磨镰声中进入梦乡的。

母亲对孩子的教育极为重视。她只上过夜校,从不会用高深的理论教导我们,却时常叮嘱我们:在外要老实本分,切莫油嘴滑舌,见到长辈需有礼貌地称呼。不能小偷小摸,做丢人现眼的事。上学时要好好学习,因为知识一旦装进肚子里,谁也无法夺走……母亲讲述最多的是扶沟县“一母二进士”的故事,明代何出图、何出光兄弟皆高中进士,县城东大街矗立着“文武中台坊”石牌坊。母亲说好好上学于己于人皆有益处,那石牌坊立在大街上是何等有名望。母亲的姥姥家在扶沟县城东后街,她幼时见过那座石牌坊,印象极深,因而常向我们讲述,这也在客观上激发了我们的学习兴致。

几个孩子都要上学,虽说那时的学费不算多,却家里经济也颇为紧张。幸有父亲的抚恤金补贴,几个弟弟妹妹才未曾失学。当时每个未满18岁的孩子每月可得5元抚恤金,母亲精心规划,先是用以偿还买工分的钱款,再购置些油盐等生活用品,余下的留作交学费、买作业本之用。就这样,我们陆续完成小学、初中、高中的学业。

多年后,母亲有一次中风出院后住在我家,那时她的言语表达已不太清晰,每一次看到我儿子背着书包上学,都会念叨“好好学,考大学”。为了治病,母亲每天都要服用好几种药物,但因怕花钱,她拒绝继续吃药。妻子劝她,说:“不继续吃药,会导致你的病情加重浪费更多的钱,你的孙子还会没钱上不起学,更别提考大学了。”母亲一听,当即张大嘴巴,将药一口吞下,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怕影响她的孙子考大学。

母亲虽已离世20年,可如今我要告诉您,您的孙子不但考上了大学,还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并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从北京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前往云南省工作,后主动请求到楚雄彝族自治州一个彝族村寨扶贫。他定然会传承您正直善良的品德,为大山里的贫困户服务。在天堂的母亲,您必定会感到欣慰的。

人们常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雅喻,颂扬那些生命光辉璀璨、终局宁静致远的女性典范。然而,对于一位几乎从未离开过豫东黄土地的妇女来讲,她的生命轨迹,是在父亲离世的阴霾下,以一己之力,在那片土地上默默耕耘,直至岁月的风霜侵蚀了她的健康,几十年来,她哪里有闲暇和条件去享受如夏花般绚烂的时光?

现今,40来岁的女性依旧青春焕发,她们能够身着色彩明艳的裙子悠然自得地逛街,能够在KTV里纵情放歌一展歌喉。然而,在母亲的世界里,毫无悠闲惬意的享受,有的仅仅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重劳作,以及生活的多重压力和挑战。她未曾有过哪怕片刻的停歇、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她将全部的生命力,化作了对家庭、对子女的无尽付出与牺牲。

2005年早春,73岁的母亲如一片“秋叶”般悄然落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布置灵棚时,家人竟找不出一张母亲的标准照片。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觉得她不会离开啊!我自己明明有相机,但除了合影之外,竟从未想起给她单独拍一张个人照。我至今仍记得,为了给我儿子购买用以辟邪的布老虎,母亲专程从老家搭乘火车前往200多里之外的淮阳太昊陵。由于火车出现故障,在料峭寒冷的早春里,她在火车站的候车室蹲守了整整一夜。而我作为儿子,却未曾陪伴母亲去往离我家仅50里地的太昊陵赶一次庙会。每念及此,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种触及灵魂的深深自责与痛楚,深刻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与哀伤:“苦日子过完了,妈妈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妈妈却走了。这就是我苦命的妈妈。”

时光流转,母亲离去的这些年,生活看似平静地继续着,可每当看到麦浪翻滚,或是听到布谷鸟的鸣叫,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如今,母亲割麦的形象已化作记忆深处的一抹剪影,但她的爱却如豫东平原上的麦浪,连绵不绝。她用一生的坚守,教会我善良、勤劳与担当,这些珍贵的品质,早已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的底色。

2025-03-14 2 2 周口晚报 content_269208.html 1 母亲用一生撑起我们的天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