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诗歌放在高处/让搞笑的搞笑/今夜月亮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深处/今夜我只听见浩荡的江声/海子,今夜我不合群/只想诗歌
一
在岷江西岸,三江汇流的西南小城,有一条再现百年梦境的古巷——青衣巷,青石铺陈的老街,雕梁画栋的木楼,一扇扇简单的木门里,深藏着一个个纷繁的人物故事:“一代船王”杨大爷和他喜欢二胡的儿子、神秘的郑仙婆、不苟言笑的米花店老板娘、窝囊的皮匠和他妖冶的女人石竹花,还有卖凉粉、米糕、卤肉肥肠、花花绿绿冥纸的,小巷中的人物,一个个都那么可爱富有生气。
保健院是青衣巷里惟一的公字头单位。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山村走出来的大学生江小鸥,怀揣着一种单纯的诗意和替天使做事的崇高来到这里,以此作为对她的老师和偶像——江尔杰的纪念。书生意气的江小鸥,谨守希波克拉底誓言,立志做一个好医生。时光悠悠,近三十年过去了,已成长为地方名医的江小鸥却因坚守自己的人生信条而为时代所不容,在她四处碰壁被黑暗包围的时候,她没有退缩。她说:“人总要坚守一些什么吧,还记得克利斯朵夫那本书吗?他在要离开人世的时候说,‘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有一天将为新的战斗而再生。’我想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会这样说,不后悔做了医生,也为再做医生而再生。”
放下林雪儿的《妇科医生》,心头掠过久违的震颤。
在一个信仰和理想缺失的年代,当众多的书写者沉迷于千人一面的对欲望、刺激、颓废的书写,当奇情、血腥、色情、暴力成为主流,当文学一天天由“审美”走向“审丑”,林雪儿的《妇科医生》像纯洁的花儿怒放。她用诗性的语言,从容的叙说,叩问生命的尊卑和贵贱,让人有一种对美、对神圣的震撼。作品中清新和明媚的气息,有促人向上与飞升的力量。林雪儿用一颗大心,让我们看到喧嚣时代的大悲悯、大温暖、大希望。
美国评论家查尔伯特·米尔斯坦评《在路上》时说:“在极度的时尚使人们的注意力变得支离破碎,敏感性变得迟钝薄弱的时代,在当前这样一种就连真正的艺术品问世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的时刻,这部小说的出版极具历史意义。”
这,也是我想对《妇科医生》的表达。
这是一部关于爱和灵魂的书,是一部生长于内心的文学。它与其说唱给了为天使做事的神医,不如说唱给了爱和生命的尊严,唱给了荒凉世界中那一息尚存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林雪儿的文字有味道极了,是任才华水一样漫开的感觉。置身其中:诗人看到了诗,画家看见了色彩,哲学家看见了哲学。青年人看到了铭心刻骨的爱情守候,中年人看到了最初的理想在职业中抒情,老年人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虽然作品中不乏黑暗和悲情,我们却不断从黑暗和悲情里看到诗意和生机。在“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的当代,《妇科医生》穿越厚厚的黑暗云层,让人看到高处闪光的理想、信念,看到了值得珍重的人世。
二
李健吾先生在他的《边城——沈从文先生作》里把小说家分为“人的小说家”和“艺术的小说家”。他说:“在今日小说独尊的时代,小说家其多如鲫的现代,我们不得不稍示区别,表示各个作家的造诣。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性质的不同……前者是天真的,后者是自觉的。”然后他说:“沈从文先生便是这样一个渐渐走向自觉和艺术的小说家。有些人的作品叫我们看,想,了解;然而沈从文先生一类的小说,是叫我们感觉,想,回味。
我想说的是,在“小说家其多如鲫”的今天,林雪儿的出现和沈从文具有了同样的意义。她也渐渐成熟起来,成为走向自觉和艺术的小说家。
贾平凹曾把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人”才作家,一种是“神”才作家。他说“人”才作家“以意约言”,“神”才作家“以情御言”。在论到好语言的标志时,他首先强调的是“充分地表达情绪”,做到“以情御言”,情即言,言即情,情言不分。毫无疑问,林雪儿就是一个“言情不分”的“神”才作家。她所呈现的文学世界,无论人事,或是自然,都是一种诗意葱笼、蓬蓬勃勃的生长状态。最重要的是,好的作家不胜枚举,但能像老舍、沈从文、贾平凹这样写出自己味道的作家实在少之又少。让人惊诧的是,林雪儿有了属于自己的味道,不夸张地说,她有能力靠着自己文字的味道,而不是情节的设置和悬念的推动逼着你一口气读下去,然后让你有了深入其中的震撼和感动。
林雪儿也像沈从文一样热情地崇尚爱、崇尚美。她内敛的情感,蕴藉了她内心的火热。她把一切藏在心底,内化为生命的力和饱满,时时让你感到她灵魂的深刻和丰盈。因此她的作品有了诗性,有了绵长、哀婉、动情,有了深刻与深邃,像生活,但又绝不是生活,是游离在生活之上的。她把深刻和深邃从从容容地化为美,传出微妙的生命体验,把人带向纯净、纯美的世界。在她文字的世界里,你感觉自己的内心活了,生命的尊严复苏了,点点滴滴的美好经历被唤醒,铺排成情感的盛宴。 她以赤子的情怀让人相信:爱是灵魂的事,爱是自己成为别人的需要,爱是使被爱者尊严高贵。理想、信仰永远在生活的高处,像一束澄明之光,支撑一个人内心的强大。
三
“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是自然界的最高法则。而人和这个世界的生息是相通的。《妇科医生》呈现了一个比人的世界更大且更有生气的世界。塑造了一个有天使般光辉的圣母形象,一个大爱大美大医有魂的妇科医生——江小鸥,她对自然对生命的虔敬和敬畏,又使她与世界的气脉是相通的,她由此获得了神性和力量,成为一个有力的、有生命的形象。
然而,江小鸥这个大医是在经历人间的苦难和磨难中产生的。她替天使做事的神圣,让她背负着一般人无法想像的重负,她的爱心和“无我”的奉献屡屡招来一些暗算和事故,让她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经受磨难,造成她的抑郁乃至精神崩溃。但也正是这些磨难,使江小鸥有了涅槃后的再生,一步步走上爱和灵魂的救赎之路。作品中不止一次出现爱和灵魂的救赎。江小鸥对林秀花女儿的负疚和忏悔,对引产孩子在水边、风中的超度;对她的学生阿青因家族肝癌遗传而无法治愈的疾病,绝望的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吟咏一首诗:“爱吧,能爱多久愿爱多久,你就爱多久吧,守在墓前哀诉的时刻就要来到……”
在这里,她呼唤的爱不是世俗之爱而是神圣之爱,呼唤的是信仰本身。她让我们看到:“想达到大爱的境界,先要在大痛中涅槃。”
林雪儿是个妇科医生,且是有悲悯情怀的敏锐思考者。她最了解的当然是医生的荣耀及其无奈,也因为是医生,她更多地了解人间的疾苦。就在林雪儿动笔写这部作品时读到一则新闻,说广东某民营医院,医生护士全穿了盔甲上班,这则近乎滑稽的消息,让林雪儿极为忧虑。她说:“目前医患关系空前矛盾,患者把医生作为对这个社会不满的报复。医生在这个社会群体中,实质上已背上非常沉重的包袱。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现象,是人类对自己的放弃。在医生这个群体中,有那么一些败类,比如私人医院的名医,实质上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高资历,欺骗无辜群众,让真正的医生痛心、愤怒。但大多的医生,为了病人放弃许多人生的天伦,这在医生中不是少数。基于此,我想写一写医生,想立一个全心全意为患者的利益着想的医生。我及我的同事都不是小说中的江小鸥,但她是我们曾经的理想。”
正是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促使林雪儿提起笔来。作品中揭露了许多医疗上的黑暗,许多深层次的医患对立关系。如江小鸥在处理自己所在的阳光医院治死病人事件中,被人误伤。人们七嘴八舌:“杀死才好呢,那医院太黑了。”让江小鸥由衷地感到了一个医生的痛和耻:“一个一向以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作为终身信条的医生,被自己所爱的病人所伤,自己怎么去写清白二字?”然而,内心的信念及光明让她仍不言弃。因为她不能任由黑暗生长。她说得明明白白:黑暗就像江中的水葫芦,如果放任生长,整条江都会淹没的。
道德断裂,价值沦丧,情欲泛滥,这是当代中国无法逃避的精神场景,医患关系只是其中的一个链条。彻底否定,向死而生,再给它注入崇高和神圣,信仰和理想,从而为真善美爱留下空间,这才是《妇科医生》揭露的意义所在。
林雪儿说:“社会都无法解决的矛盾,我也无法给读者一个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客观地写下来。”是的,林雪儿正是带着价值关怀和信仰关怀的热情来描述现实世界价值缺失的,如果没有这种价值关怀和信仰关怀的巨大热情,她又怎能那么敏锐地感知医患关系如此白热化的矛盾?她是把对现实的关注与对人的信仰的关注连接在了一起,实是关注了一个国家的精神层面和人类心灵的精神特征。由此,我想起丹尼·梭拉对卡夫卡的话:“他在,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因为在他绝望的背后,他是如此呵护着、守望着——爱。
最让我振奋的是,“把诗歌放在高处”林雪儿勇敢地匡扶了文学继续抒写崇高的旗帜,率先打破了当代文学无法摆脱欲望书写的尴尬和困惑,以她健全的精神视野和心灵刻度,带着她的灵魂叙事和她深邃的美走向了文学的再生。我相信,她诗意葱茏的文字,会一天天走入更多的人心。我更祈望,林雪儿这棵日趋葱茏的文学新树,把她温情的枝杈,伸向一个高远的世界,在一个尚未到来的时代里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