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河南农村,在豫东平原,是黄泛区腹地。家乡四季分明,一年植被景观自然不同,这里的树木春季萌发新绿,夏天浓荫遮日,秋天落叶飘飞,冬季雪压枝条。
如今家乡的树种受到经济因素的驱使,品种渐渐单一起来,随处可见的板材加工业改变了家乡的植被结构,这里速生经济林的代表——杨树已经成为平原地区的主要树种,原有的那些树种正在慢慢消失,也许有一天这些树真的会成为家乡的记忆。这些树种的消失勾连着一些对农村童年生活的回忆,于是,我就想写一写家乡那些树,并以此纪念那些与树为伴的日子……
柳树
春天来了。
“五九六九,抬头看柳。”柳树是报春的使者。“碧玉妆成一树高,二月春风似剪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小学时学过的贺知章的诗耳熟能详,那真是童年时家乡的春天。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柳树在春风中披散开来,爬上柳树折一些柳条编成帽圈戴在头上,再拧一支柳笛含吹出春天的旋律,这就是我的童年春天里的快乐。
在农村,柳树的栽植是有规矩的。“前不栽桑,后不载柳,旁边不载鬼拍手(杨树)。”住宅旁边没有柳树,柳树长在水塘边,河堤上,水井旁。我们村西头有一棵神秘的大柳树,树龄有好多年了,树身得两人合抱。听村里人说有人在夏天的正午曾经看见有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在树上抬轿,雾气腾腾的,然后钻进了浓郁的树荫里。
我每次从树下经过时都要张望一下大柳树的树梢,总想看到树神树精之类的东西,但从未遇见过。
大柳树下有一户人家,主人小名叫“马”(农村取名大都用牲畜的名,一来好养活,二来家里有这些,吉利中听),村里人叫他“老马”。他家的灶屋就在大柳树旁,柳树的根伸进了他家灶屋内,一天下午老马拿起斧头砍断了柳树根,当晚老马的脚就肿了起来,连床都下不了,村里人都说老马这是冲撞了柳树精,一定要祈求柳树精开恩。
第二天,老马赶紧买来香烛纸炮,对着柳树烧香跪拜磕头,那脚果然肿而不疼了。其实老马的脚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脚面有些畸形。
大柳树下停放着一辆农用四轮车的车斗,车斗的主人是村里的望族,那时村里只有两辆小四轮,很是让人羡慕。
夏天天热,晚上车主人拎张凉席躺在树下看车以防贼把它偷去,第二天他身上起了好多痒疙瘩,红红的。他便向全村人讲他在树下的遭遇,柳树又增添了神奇,从此,谁也没在下面躺着睡觉,那车斗也没有被贼惦记过。
有人终于建议把树给卖了,买树的人拿软皮尺一量,给了价钱,也给了定钱。但听到有人说起这柳树的神秘,那人又不买了,连定钱也没要。
那棵大柳树也渐渐干枯,直至前年轰然倒下,成为一截朽木顺躺在路旁……
那时候麦收是要先造场的,先薅一片麦子,然后平整场地,从附近井里打来水泼地上,再牵来牲口拉着石磙碾压,石磙后面要栓柳树枝抹平,那棵大柳树无人敢砍,只有村西机井旁的柳树树枝被人砍去拉走,把这些柳枝捆在一起,上面再糊上一些泥以防柳枝松散,机井旁的这两棵柳树年年都难逃刀光之灾,树枝一直稀疏。
村南边有一大水坑,是村民多年取土垫宅制坯筑屋而成的,村里人称其“南坑”,水面有十来亩地大,水很深,坑北也有一棵歪柳树,树身向南倾斜。夏天洗澡时可以爬上去再往下跳,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引来好多人观赏,最原生态的跳水应该在这里啊。
柳树不仅是属于生者的,也要陪伴死者的。村里人死了,死者的长子要砍一截柳木棍,并且要先在树下看好是哪一截,绝不能看错,下葬的时候,这根柳木棍立在坟头,柳树是容易生根的,要经常晃动,以防生根发芽,实则是要生者对死者的怀念。
如今在农村,柳树已经不多见了,偶见街道旁有卖砧板肉墩的,他说是柳木的,很好卖。
榆树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是小学时学过的一首古诗中的诗句,那是晚春了。
春天来了,榆树的枝条渐渐鼓起一个个褐色的骨朵,青绿的榆钱渐渐生长出来,刘绍棠先生的散文《榆钱饭》就回忆了自己吃榆钱饭的往事,那属于一个饥饿的年代。我是七十年代末出生的,儿时的记忆中尚有些温饱之忧,榆钱可以生吃,也可以拌上面粉蒸熟了,晾凉撒盐拌蒜滴小磨香油,确实好吃,是完全可以取代主食的。
“清明榆不老,谷雨老了榆。”从“清明”到“谷雨”有半月时间可以吃榆钱。捋榆钱是童年的冒险科目,榆树高大,榆钱多长在向阳的枝梢。爬树不但要身手敏捷还要有长劲儿,脱了鞋子,腰间系一根长绳,双手互相用力,赤脚夹踩着树哧溜哧溜往上,爬到有树枝的地方停下来,用长绳把篮子钩子拉上来,顺手捋下榆钱放篮子里,满了就用绳子放下去。“上树不愁,下树拉俅(音)。”下树要两腿夹着树顺着滑下去,又不能太快,裤子经常磨烂开缝,所以这榆钱吃起来确实来之不易。况且这榆树是别人家的,还要分给树主人一些。
榆钱逐渐老了,失去了青绿的嫩变成了白色在风中作雪飞了。榆树叶也逐渐茂密起来,中午下清水手擀面条,摘些小榆树的嫩叶清洗干净后放进面条锅里煮沸,白色的面条,绿色的榆叶,是飘着一股榆叶香的汤面碗,榆叶吃起来黏黏的,柔柔的。
有一种甲虫寄生在榆树上,我们这里叫金壳螂(金龟子),捉住它可以做玩具,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寄生的榆树,它们在树身上钻洞,啃噬出好多木屑,它们把头钻进树孔里啃木屑时是最好的捕捉时机,捉住后取一高粱杆皮的篾子,一头小心插入金壳螂的头背相交处,另一头插在苎麻的果实上,再用一细竹枝从苎麻果中间穿过,金壳螂振翅飞,苎麻果就迅速旋转,若是两只金壳螂更好玩,这些作圆周运动的甲虫大都累死了,也有带着篾子脱逃的。
榆树在以往农村砖木结构房屋建造中是上等木料,榆木可以做房梁,除了榆树木质硬之外,还因为“榆梁”与“余粮”谐音,家有余粮,心中不慌。民以食为天,温饱曾经是农民世世代代的梦想啊……
榆树,你的身影仿佛属于过去,流传至今的也只是那餐馆可寻的榆钱吧。
桐树
家乡的桐树是泡桐。泡桐是很好的梁材和板材,树干直,做板材不易变形,花纹也美观。
那时农村地头院中栽种的都是泡桐,桐树叶片大,树形美,遮阳效果好,生长缓慢。家中有大桐树是那时农民拥有财富的象征,一则可以做椽子檩条房梁,二则可以做立柜板箱门窗,三则可以做寿材。
桐树在春天是要开花的,盛开的桐花喇叭形,紫白色的花瓣,沁着一股甜甜的花香。暮春时,桐树花落了,捡起来用力揉软了,挤出汁液,在清水里反复揉搓,再挤出水来,挼成一团,可以下面条锅里,吃起来有嚼头,还有一股肉香。
秋天到了,从地里掰回的玉米棒子堆在院里,撕开玉米棒子的外皮,七八个捆扎成一束,搬来木梯上桐树上,再用绳子把捆扎好的玉米拉上去挂在较粗的树枝上,高处通风好,玉米很容易晾干,到了冬天农闲时,再把玉米从树上弄下来剥成粒。
大桐树是用来做寿材的,有老人的家庭都很注意留大桐树,棺材是他们的房子,看到大桐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在那个世界是刮风下雨都不愁了。有的高寿老人还备有喜活(我们这里称棺材为“活”),是白茬的,上面盖块红布。我的舅奶奶就有一个这样的,里面还装了粮食,整个就是一粮囤,
小桐树的叶柄是中空的,可以用来吹豆子,上学时有高年级的学生手拿桐树叶柄制成的吹筒嘴含豆子相互吹射,激烈的很。
干枯的小桐树叶柄可以做笛子,轻轻剥下叶柄的木质纤维,露出一个孔状的膜,再顺次剥透几个孔,一支桐笛就制成了,还能吹奏出音阶呢。
桑树
读过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后,给我印象最深的自然是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然而,最勾起记忆的也是桑葚。
我们村庄有四棵桑树,两棵在老郭的屋后,一棵在村西南的坟地里,另一棵在村后的坟地里。
老郭是光棍,屋后的桑树却是一雌一雄,这两棵树挨得很近,东边的一棵结着紫红的桑葚,桑树树干光滑,爬上去很不容易,鸟雀在树上贪吃,边吃边拉,在树下需要留心。有会爬树的在树上大吃,然后用桑叶包了桑葚装口袋里下来,嘴上手上都是紫红色,成熟的桑葚味道很甜,汁水也多,这桑葚不能多吃,吃多了淌鼻血,今天想起应该是补血的好东西。
村西南坟地里的桑树很少有人光顾,这片坟地是村里一个望族的,族长留山羊胡,我们都叫他“老妞”,他不让爬那棵树,他还会骂人的。
村北坟地的那棵桑树是麦哥家的,麦哥是教书的,脾气也好,放羊时可以爬上树摘桑葚的,这里是一片很大的林子,桑树隐藏在这里,外村人很少来的,可以很好的享用桑葚的。
如今这桑树都没了,老郭的屋子冲了街道,树也没了,老郭后来住进了乡敬老院,去年死了,活了七十三。
楝树
楝树又称苦楝,树形很美,树干很直,是做家具的硬料,在家乡的木匠眼中仅次于槐木。
我们村曾经有很多株楝树。放学后牵着自家的羊到村后的树林里,爬上一棵楝树,折一些树枝扔下来,羊就树下乖乖地吃。林子里有一棵楝树不是太高,树枝很多,可以在上面摸树楼(闭上眼顺树寻人),这样的游戏有危险,常会有人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好半天不能起来。男孩子爱玩冒险的游戏,就是摔疼了也不会回家告诉大人。村里有一腿跛的老师,据说就是因为摸树楼时从树上掉下来伤了骨头也没敢向大人讲,直到疼得忍不了了才被父亲送到医院救治,医生说小孩子血气很旺,已经落下残疾了。
家乡人称语速太快的人说话像羊吃楝枣子,羊喜欢吃楝枣子,楝枣子的核很大,果肉很少,羊吃的时候吞吞吐吐的,这是成熟的楝枣子,黏黏的,有股甜味。绿色的楝枣子可以玩散窑的游戏,在地上挖十个坑,寻五十个楝枣子,两人分先后顺时针散窑,不能轮空。我想这应是很好的数学游戏,可惜已经属于童年的记忆了。
高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