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沙颍文艺
 
 
 
2011年8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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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乡野
阿慧

  快到家门口时,我迷了,这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我从居住的城市到老家的县城,倒了两次车,没迷,乘一辆出租车驶在乡下老家的土路时,竟迷了。离家五年里,心路上千百次镌刻着回家的路,眼前的陌生完全混淆了我的心路。

  出租车司机被我指使得如一头拉磨的毛驴,当他第三次回到原先的老路时,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气急败坏。他嘎地把车停在坑洼的土路上,鼻孔里呼出的粗气,使我想起灶房里漏气的风箱。他终于丢下我走了,红色的车屁股撅了几撅,一尥蹶子就消失了。

  我站在冬季的野地里,独自迷着。

  记忆里的地图被我翻得破碎,回老家总是要经过一个叫李楼的小村子的,还要过一片永远不死的野苇洼才是啊!可是它们却像山头上放哨的消息树一样,倒下了,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没有踪影。

  四下里不见人影,连一只过路的飞鸟都没有,树零星地站在水坑边,小路旁,坟茔里,守着冬季平原的冷寂。抬头看,一棵上了年纪的杨树灰白地立着,赤裸的树冠上一坨黑的鸟窝,只是窝,鸟没了,树就少了热闹,它就站着睡了,我倚着它晃荡几下,见它没有醒的意思,就独自走开了。我的脚落在田陇上,板结的冻土顶撞我的脚底,也有不顶撞的,那是干枯的野草,草尖上一层白霜覆盖,我踩在上面,听到它腿折腰断的咔嚓声,我就跳过草丛走,走得稀奇古怪。一个瓦片撞上脚尖,我把它踢得声音空落。

  我就这样走进一片荒芜。开始还以为是一片荒坟园子,杂草和树都长得肆意,像有人在地下鼓舞。蒿草有一人多高,夹杂各样的枯花和种子,有一种花我很熟悉,开成狗尾巴模样,绒绒的,尖部粉红的一截仍动人地亮着,寒霜和冰雪并没有使它褪色。我分开草茎走过去,把那干花握在手里,耳边有童年的声音回响:“奶奶,狗尾巴花!”秋天的地头,我跑向奶奶,手里一大把狗尾巴乱颤。“慧儿,花尾巴狗!”奶奶的豁牙藏不住戏谑的快乐。突然对眼前的境地有些感知,我从绒绒的花草中嗅到了久远的味道,我的心砰跳起来。

  有人也这样叫我狗尾巴花或花尾巴狗,她童稚的叫声像是牛脖子上的铃铛,脆响一路。我一直追她到了邻村小李楼,花书包殷勤地拍打我们的臀部。李楼村口有一棵老槐树,树干黑壮得如李逵的粗腰。我终于追上线芳,把她摁倒在树下,咯吱得小丫头在地上打滚。线芳的家,住在槐树后面的小胡同,一村子十几户人家都姓李,都是回族人,一村子没有一间楼,村名里却有楼字。

  我扒开纷乱的草蔓艰难地走,草茎划破了手和脸,我没觉得出疼来,直到看见乱草中一截粗黑的树桩,这才被人腰斩似的锐疼不已。一村子的白帽,端着各自的饭碗在槐树下朗朗说笑,已成现世的记忆。有灰黄的土高出地面,碎砖烂瓦杂在土堆里,我的心有些杂乱。村人把地基里的砖石挖走,留下一个个方形的土沟,又立即被杂草填满。我站在杂草里,草也陪我站着,高过我的头顶,我听见草窃窃的私语。草是一直会说话的,这之前我一点儿也没听说,就是听说了我也不信。我在线芳家留宿时,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草在地下说话,但草却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草在黑暗里长久地蹲着,它的耐心超出所有的生灵,它一定看见谁家迎娶了漂亮的新娘,听见了新人在洞房里的甜蜜私语。草还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夫妻的打骂,还有更多柴米油盐的日子。直到有一日村庄搬走了,房屋搬走了,草就呼啦一声站起来了,站成人的样子,我和草并肩站着,感觉自个儿站成一棵草的模样。

  有一个村庄还在,在废弃的村落西头,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这是小李楼的坟园子,长圆的坟成了一座村庄,搬不走的村人在这里享受后世的安静。有熟识的脸交替晃动,一张稚嫩的小脸儿晃得我心生疼。

  我十岁那年把线芳的小小埋体送到这里来了。那年,线芳的弟弟一整夏都在发疟疾,高烧昏迷中嚷嚷要吃咸鸭蛋,正赶上鸡鸭瘟疫,线芳寻了全村也没有寻到一枚鸭蛋。她在一个清晨悄悄地走向野苇洼,苇洼里有白鹭、野鸭,但也苇深水大,村人是不允许孩子接近那里的,小线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村人在夜晚捞起她时,她的小手里仍紧紧攥住一枚野鸭蛋。鸭蛋成全着村人的想象:线芳在苇塘边,看见那个野鸭蛋在泥水里闪着幽亮的光,她不顾一切朝那光冲过去,一把抓起那鸭蛋,她的兴奋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她一头栽进了深水里,直到塘水把她漂起来,残月在她鼓起的小肚皮泛着清冷的光。人们把线芳抱起时,那蛋掉在地上碎了,黑绿的汁液四处飞溅,恶臭轰然弥漫,原来是个坏蛋。

  线芳在那个燥热的季节走丢了,再也没有回到生养她的村子。她用生命疼爱的小弟,考上一所公安大学。有一天,我们在城里遇见了,他刚当上某局局长,车水马龙里我们对面站住。他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清瘦,头大腿短,肚鼓腰圆,活像一枚泛着油光的白皮大鸭蛋。他始终没提姐姐,也没提及乡下的村庄,好像他从没在乡下待过。他很快钻进一辆等候的轿车,消失在摩天大楼的夹缝里。我知道,曾经的村子和人正在局长大人记忆里消失,就像眼前消失的村庄。

  我在田埂上游走,如一个虚幻的影子。麦苗的细叶掩不住土地的焦黄,我的心绪被涂得黄黄绿绿。一个月前我卷入一次正科级竞选,我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昼夜不肯关闭,我加入跑关系的队列,猥琐得如一只偷油的耗子。暗夜里听见自己缩小的声音,灵魂正一点点压碎成片,我被俗世一点点吞没,在虚妄里找不见了自己。我看见了自己可耻的荒芜。终于在最后的关口选择退出,我的世界有了珍贵的安静。

  我在田野里立成草的模样,看自个儿化成一滴雨从云层落下来,砸落出一声脆响。还伴着羊的咩叫。山羊,一群七八只,像是从云朵里走下来,之前我一只也没有发现。也许它们一直就在附近,被废墟上的荒草掩住了灵动。这时,一个跛脚女人一升一降地走过来,墨绿色的盖头也一飘一落。她两手揣在棉袄的袖筒里,左边胳膊窝夹着一根羊鞭,鼻涕在上唇清亮。她定着眼珠看我,然后举起袖子抹掉鼻涕说:“可是西头李老二家的大闺女?”我也认出是东头老马家的大媳妇,五年的岁月,给了我们不同程度的变化。

  她笑:“你这妮儿,咋呆在这哩!”

  我说:“我找不到家了!”

  她大笑一阵, 说:“也难怪哩!你看这小李楼都没有了!”

  “村庄哪去了?”她一扬手说:“被征收了,村人都迁走了。”

  看我还在愣着,就说:“你再过两年不回乡,咱村也没影了,秋天量的地,说是建花园洋房哩。”

  我紧跟马家媳妇身后,随着她扬起的长鞭,怕自己像羊一样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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