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什么时候起，城市被一种叫做“霾”的东西笼罩包裹。几十层的高楼大厦，静静地站在那里，在朦胧的灰色里若隐若现，镜头下，像一幅云山雾罩的水墨山水画，又像亦真亦幻的海市蜃楼。可你不敢开窗，甚至连嘴巴眼睛也要好好地保护起来。那幅水墨山水画里，你感觉不到淋淋的水汽，那里蠕动着的是有毒的固体颗粒。刺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把你那一点唯美的臆想击穿。
可再多的雾与霾，都无法阻挡春天的脚步。春，还是姗姗而来。
公园里的花，不肯错过花期，开得有些癫狂。人工育植的观赏花木，花朵美得不真实，玉兰洁白如一只只玉碗，端坐高高的枝头，碧桃花把枝干都挤得看不见，紫红色的木槿开成了串，樱花从富士山下飞来，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印下粉红色的云阵……鸟儿在叫，在树上，枝桠间的笼子里，树下，丝竹悠扬，白衣飘飘的老人在舞着太极……
如果没有太高的奢望，城市的春天，其实也很美的。可我的眼睛、心灵，被另一场春天滋养过。它们被宠坏了。
穿行在繁花似锦的城市中间，我的眼睛却是没有来由的空荒与寂寞。满耳朵的车声人声，几乎让我的耳朵失聪。我闻不到春天的花草香泥土香，嗅觉已经被城市的味道严重破坏。
我站在春天里，思念春天——思念乡下的春天。
是的，已经有好多年，不曾与乡下的春天亲密接触。乡下的花如何开如何落，乡下的草如何发芽破土长成燎原，乡下的雨如何沥沥淅淅下起来，乡下的春风如何浩荡荡地刮起来，对我来说，都已陌生，我只能站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把自己站成思念的姿势，深情，又固执……
二
要不要感谢那一次远行呢，让我终有机会与乡下的春天约会。工作原因，我被派往乡下的春天里。那里有我的老家，也有我曾经工作过的小城。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便飞身赶往火车站，去拿一张回家的车票。归家的欣喜，已经把离情冲淡。我甚至忘记自己在城市里还有一个需要我的家。
正是春天，我不想错过这一个乡下的春天。
北方的乡下春天，反应似乎比城市慢了一个节拍，却更是从容不迫，如乡下的老农有条不紊地根据时令安排农事一样，乡下的春天，在井然有序地安排着乡间的花事。迎春先开，路旁田间，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星星点点，黄得耀眼如星子，是春天撒向乡间大地的第一张名片。杏花紧随其后，没有春雨，照样热热闹闹地开了，房前屋后，两树三枝，引得远方的蜜蜂闻香而来，嗡嗡嘤嘤。有蜜蜂的春天，才不觉得寂寞。家乡人种桃，桃花开起来，成片成阵。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粉红阵势呵，整整一面山坡，全被桃花笼罩。香气亦成阵，反倒让人的嗅觉麻木起来。“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倒是走在山间地头，不经意从路边斜逸出来的三枝两朵，更让人迷恋桃花的那份娇艳。
清晨早起，顺着田间的小路向前奔跑，有淡淡的晨雾，湿湿的，凉凉的，如烟似梦，绕于身旁，打湿人的头发，沾上人的睫毛。“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北方的乡下春天，难得遇上一场杏花雨的。淡淡的晨雾倒略略弥补了那份遗憾。深深地吸一口气，满心满肺的清爽。没有霾的味道。有的是清新的麦苗儿香浓郁的桃花香。路旁的麦田里，返青的麦苗儿已经遮严地面，铺成一张绿毯。有露珠儿，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挑在尖尖的麦苗儿叶尖上。那么多的水晶钻石，让我抬起的脚不忍落下去，轻一点，再轻一点，怕惊动露水与苗儿的亲昵。早起的农人，已经开着摩托车突突地行进在田间路上，去桃园或者菜地。突突的马达声划破乡村早晨的宁静，忙碌的一天，在淡蓝色的雾岚中开始了。
乡间的鸟儿，是不是也比城市的鸟儿来得更随意懒散一些？一声，两声，乍然而起，“咕——咕咕”，又瞬间消失在远处。是我曾经最熟悉的野鸡鸣叫声。我也只在城市的菜市场上见过它们的真容，长长的五彩翅羽，伶俐机警的小眼睛，城市人最垂涎的桌上美味。它们在碧绿的麦田间，在山间沟畔，悠然地散步，悠然地起飞，偶尔发发小坏，把农人新种下的种子刨出来偷偷吃掉……却无人去招惹它们。
一天又一天，我迎着晨风在乡下的春天里跑，跑谢了纷纷的杏花，跑开了胜雪的梨花，跑得满树的嫩叶儿在春风里越来越绿越来越舒展，也跑得一颗被滚滚红尘包裹的心渐渐柔软。整日被电脑荧屏刺激的双眸被乡下的晨雾洗得清澈，饱受车马喧嚣之苦的耳朵被乡下的鸟鸣浇灌，它又重新变得滋润，变得敏感。跑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听见麦苗儿在拔节，小虫儿在轻轻地摩擦着它们的翅膀……
乡下的春天，正在慢慢治疗着我的种种城市病。
三
在城市里居住久了，满耳充斥的都是噪声，车水马龙，慢慢将人的听觉损坏。乡村的春夜，为我提供一剂良好的药方，慢慢将我被损坏的听觉修复。
夕阳退到远山的后面，村子上空弥漫起淡淡的炊烟味道，夜色漫上来，冰凉如水。鸡上架，鸭回窝，牛羊归家，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也坐在了饭桌前。每晚七点半的天气预报，是农人们每天必看的电视节目，那里有农人一年四季的期待与希望，也有他们不愿意听到的忐忑与不安。
满天的星斗也亮起来的时候，乡村慢慢静下来。村里的人，习惯早睡早起，地里的活计等在那里，不允许他们像城市人那样有丰富的夜生活，当然，他们也不会有城里人的失眠症。
那个时候，乡村会给我一场耳朵与心灵的盛宴。拧亮一盏灯，打开一本书，便可以尽情享受另外一片世界。乡村夜读，是一番别样的安静与情致。不必担心窗外有滚滚的车声，也不用担心外面的霓虹灯光穿透厚厚的窗帘来扰你。乡下的春夜，窗外是硕大明亮的满天繁星，是弥漫在院子上空的淡淡花叶香气。在那样的星空下，在那样的乡间小院里，秉烛夜读，人的心，格外空阔，辽远，安宁。
远方的田间，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蛙声。春夜的蛙声，没有夏日的蛙声密集成阵，一声起了，落下去，远处再来一声相和。像田间的两位农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在淡淡地话着桑麻。枕着一畦疏疏落落的蛙声，四季便在你的枕上流转，春日里的辛苦播种，夏日里的郁郁葱葱，北方没有水田，不会有谁在稻花香里说着丰年，可北方有麦香，麦子黄时，北方的原野上会下起金色的丰收雨……
夜渐深，白日所有的喧嚣都沉下来，静下来。
乡村要睡了，狗儿们却不睡，依然在兢兢业业地看家护院。偶尔的路人走过，群狗狂吠，宁静的夜，便被搅起了热闹闹的波澜。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只有哪一只，竟犹未尽，忽然又添上一声两声，倒越发显出乡村春夜的静。
来一场春雨最好，听夜雨剪春韭对久居都市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生命里的奢侈。这个春天，北方少雨，雨却在我回乡下不久后的一个夜里悄然潜入。是半夜里的一滴，将我从睡梦中唤醒。那一滴，冰冰的，似一声轻轻的叹息，刚巧落在我的脸上，把我唤醒了。
房顶漏雨，才让我没有错过那一场久违的春雨。
夜半醒来时，雨已经下了半天，那会儿已经下得欢实了。“噼噼啪啪”，雨丝已成雨点儿，打在檐下的挡雨棚上，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气势，听起来尤其惊心动魄。渴盼了太久，早已顾不得屋顶的裂缝儿，顾不得床头屋漏无干处，没有起身挪一下，或者找什么来遮挡一下，我只静静地躺着，一任大滴大滴凉丝丝的雨滴落下来，“噗”一下，“噗”一下，打在我的被子上。我当那一滴一滴的落雨，是这个春天赐我的珍贵礼物。
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窗外春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黑暗中，思绪飘然远行。回到杜甫的成都草堂，那个秋高风怒号的八月雨夜，愁病绕身的诗人面对床脚如麻的雨，顾不上为自己苦恼，满怀悲悯的胸腔里却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强烈呼喊。那一声呼喊，穿越千年，依然清晰有力。与杜甫相比，南宋烟雨里走来的那位叫蒋捷的词人，听雨的境界又大为不同。他听雨，也在雨中独悟独语自己的人生。少年轻狂，听雨歌楼上，红烛昏暗，罗帐轻飘，只愿抓住眼前的那一丝温柔，哪管明天的前路飘摇。人到中年，客居他乡，他在茫茫的江上客舟中听雨，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何等的寂寞与凄凉。而今啊，他老了，白发苍苍，羁旅漂泊的脚步，已缓缓停驻，他听雨，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总是这样的吧，越活越简，也越活越糊涂，糊涂里有清醒，有明白。悲欢离合，缘生缘灭，都化在那一滴一滴的落雨里。随它去吧。
明天的院子里，杏花，李花，桃花，该被那一夜的雨打得落英满地，那些新发的杨柳叶子，该被那一场雨洗尽尘土，绿得越发清新油亮，那样的雨夜里，该有多少颗欢呼雀跃的心，数着窗外的雨滴入梦，又会有哪一个满怀诗情的诗人，行走在静静的乡间春雨夜里，一任胸中诗意蓬勃……
想着想着，也便枕着那一帘潺潺的雨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