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陈风》中有《株林》篇,从题目来看,就很有意境,文字内容也很是简约隽永: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
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对于这首诗,汉以降两千年间无数解诗家认识很是一致,均从“刺灵公也”,并在这一题义下展开推论考据,深文周纳,代代相沿,步步深入。
为什么对《诗经》中许多篇章解读时,不同时代、不同学者异义迭出,而对这一首仅有短短八句且语焉不详的小诗却千古同论?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毛序》先声夺人:“《株林》,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以权威之势而立论;二是这一论点看似于史有据。《左传·宣公九年》与《左传·宣公十年》中详实生动地记载了“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陈灵公为夏征舒所杀的事;三是“美刺”说符合汉以来形成的社会伦理道德观,有助于表达托古改制的愿望。于是大家都在“刺灵公”这一题义之下,津津有味地论述诗史之印证,不惜回避或着意软化种种硬伤。
研究分析《诗经》形成和流传的时代背景,以及《株林》诗文中的几处关键概念,参以文物考古发现和典籍记载,不难看出汉儒“以史证诗”的牵强与偏颇。
其一,“诗三百”之所以汇聚而成,不外乎采诗与献诗两种渠道。周王室设立一种叫“行人”的采诗官,“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汉书·食货志》)。或者是规定年满60岁的男子和年满50岁的女子,凡是没有子女的,“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何休《春秋公羊解诂》)。《国语·周语》记载有“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让贵族和知识分子献诗以“补察其政”。这是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治政之道。但无论如何浪漫,采诗者与献诗者也不敢将讥刺君主的民歌谱上曲子献之于朝廷,统治者更不会将其汇集成册广而传之。
其二,周王室劳师动众地搜集歌谣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掌握民心风俗,以固其“王化之基”。《礼记·王制》载:“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汉书·艺文志》也讲道:“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而《株林》若作灵公通夏姬讲,则只是奴隶主贵族的私生活,无碍民风,也不致危及周王朝统治,似乎没有必要从众多民间歌谣中把它选编进《诗三百》中去,以自揭其丑或刺激陈国贵族。
其三,《国风》反映民风,多为社会下层人士吟诵出的民歌,往往以坦率、质朴、直白为特色,不事雕琢,不那么隐晦宛曲,正如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诂》中所言:“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而历代学人解《株林》,却盘桓曲折,发幽探微,穷尽“味外之旨”,显然是在以今律古,忽视了《诗经》形成的时代背景,也背离了文学创作的内在规律。朱熹曾在《朱子语类》中批判《诗序》:“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性情,几时尽讥剌他人?只缘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说,将诗人的意思尽穿凿坏了。且如今人见人才做事,便作一诗歌美之或讥刺之,是甚么道理?”朱熹对于文学,既是实践家又是研究家,体会深刻,这番批驳,殊为透彻畅快。可惜他在解析《株林》时,却也未脱旧辙,令人遗憾。
其四,前人认为是刺灵公的立论之基,仅是“从夏南”三字。《毛传》云:“夏南,夏征舒也”。孔颖达《正义》云:“征舒字子南,以氏配字,谓之夏南,楚杀征舒,《左传》谓之‘戮夏南’,是知夏南即征舒也”。这种生硬的强辞实是让人难以信服。一则夏南是否人名尚须考证,因为《国风》百余首中,除此处此说之外,再未见有人名入诗;二则《左传》记载“戮夏南”,何尝不是传抄中“戮夏子南”的漏写,或是指地域,即在夏南一带大肆杀伐呢。
其五,株林究竟是什么?在何处?《毛传》称:“株林,夏氏邑也。”后人也提出“株”为夏氏邑。历史上夏御叔及其子夏征舒封地,在今河南省西华县西夏镇一带。近年考古相继发现的陆城遗址、西夏亭遗址等,表明这一区域在商周时期经济较为活跃。但没有任何考古发现或史料记载显示这里汉以前曾称为“株林”或“株”,后来“株林”或“株”这些地名指向这里,也是源自汉儒注诗。一人臆断竟成千古之论,足见轻信与盲从之害矣。
其六,陈国都城与今天淮阳老县城区域大致相同。1980年,河南省博物馆对淮阳东南城墙进行试掘,结果表明最早的城墙修建时代为春秋早期,进一步证明了这里是陈国都城。而此距夏氏封邑约110华里,陈灵公乘车去会夏姬至少需要五个多小时。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不可能夜宿荒野,也不至于凌晨两三点钟就动身赶夜路,他又怎么能“朝食于株”呢?可见株林即便就是夏氏封邑,依前人意解读《株林》,也存在客观上的很大偏差。
综上可知,将《株林》旨意定在刺灵公,于史有疑,于情有悖,于据莫考,只能算是诗学研究的一家之言。那么《株林》一诗究竟在说什么呢?我们也不妨从“夏南”来破解这一密码。
“夏”一词是历史文博界“三代”研究中一个重要概念。夏朝疆域大致包括今天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商亡夏后,这一区域内的列国仍泛称诸夏,如《论语》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荀子》讲:“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夏成了带有浓郁文化意蕴的地理名词。周朝建立后,周王室处处托古,将其庙堂音乐也称夏声,即是“中原王之正声”。而古文字中,夏、雅二字互通,夏声即雅声,《王制篇》云:“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南”在殷墟出土甲骨文中,字形为绳子系着钟鼓的样子,代表了那个时期南方的一种打击乐器。在《诗三百》和大量典籍中,特指楚地的音乐或乐器,已是学界定论。傅斯年先生认为:“音乐本以地理为例,自古及今皆然者,《诗》之有《大雅》、《小雅》正犹其有《周南》、《召南》。所谓‘以雅以南’,可如此观,此外无他胜谊也。”(《诗经讲义稿》)
由此看来,“夏南”应是庄重浑穆的夏乐和诡异神秘的楚地乐舞。陈国接壤楚国,文化上多受楚国影响,《陈风》中《宛丘》就描写了巫女在音乐相伴下的娱神之舞,《株林》所表现的也当是主人公去参与歌舞活动时的急切之情。
据此推测开去,“株林”是一处景色宜人的歌舞场所。先秦时,歌舞往往是带有祈福降神色彩,或与祭祀活动相伴的,所以“株林”则应该是陈国距都城不远的宗族社庙。而其具体地点,则与26位陈国国君墓一样,有待考古工作的发现。至于诗中描写的“驾我乘马”的主人公,有资格乘坐四匹马拉的车,根据周朝礼制的有关资料显示,如《逸礼·王度记》就明确记载:“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可见他只能是陈国国君,而非一般的贵族或是平民。
这样理解这首诗就豁然开朗了。主人公是一位威严的国君,也是一位虔诚的祭祀者,更是一位痴迷的音乐发烧友。天色刚亮他就走出寝殿,乘车出城,向那人群聚集、乐声起伏的株林驰去,目的就是去和他的臣民们一道,欣赏那会引来神灵、带来吉祥的动人音乐。主人公急切地身子前探连声催促。远远地看到株林了,主人公才想到自己国君的身份,应有的威仪还是需要的,他让车仗停下,整理一番装束,又端坐车中,“乘我乘驹”,缓缓地驶入株林,在南风楚韵中安闲地用膳了。“驾”的激越与“乘”的沉稳,将主人公既要尽快赶到目的地置身舞乐之中,又要在臣民面前展现国君雍容气度的微妙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株林》是《风》诗中不多的描写国君活动的一首诗,比起《秦风·驷驖》中描写秦襄公游猎时的浩浩声势,显得更富于人文色彩。这也是陈、秦两地风俗相异在国君生活和民间歌谣中的反映。
“胡为乎株林?”从其美,从其真,而不要从汉儒的政治伦理,不要从学术上的懒惰与趣味上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