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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见了干娘，依然生前的模样，左腋夹本圣经，右臂抱个娃娃，身后跟着只带羔的奶羊。是去村西的小河边放牧吗？见了我，露出几多兴奋的神色，说：“孩子，你终于来了。走，先随我找个歇脚的地方。”

　　说完，转身沿着一弯小溪走去。履乱石，钻葛藤，穿过一孔岩洞，眼前豁然开阔，现出一片偌大的园林来。里面一树树的桃呀、杏呀、红枣呀……压弯了枝柯；浓郁的香气把落日也熏成了红脸醉汉。

　　采果的男女归家了，三三两两，隐入不远处的几多篱笆小院。而村口葡萄架下的一对老人，仍“车”啊“炮”啊，“将军”个没完。莫非要催他们早点儿收兵？忽然下田的老牛“哞”的一声，领唱得犬吠巷中，鸡鸣树巅，令人油然想起《桃花源记》的意境来。

　　然而，这不是诗人笔下的桃花源。干娘明确地告诉我：“孩子，天堂到了。喏，俺就住在村西头的小桥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我不禁惊讶得张大了眼睛：那不是干娘生前的家吗？何时搬到了天堂？不！天堂应该是琼楼玉宇，是嫦娥起舞，是桂酒芬芳……怎么可能是眼前的景象呢？我迷惘了，环顾四周，咋也辨不清处身的地方。就有桥头木桩上的大字提醒了我：伊甸园。哦，原来我们走进了伊甸园！我猛地一激动，醒了。醒了的我再无睡意，眼前总晃动着干娘的影子。

　　2

　　干娘是我们村最早信仰基督的人，且信得真，信得纯，信得自己的言行如同圣经里的汉字，一笔一画全都周周正正。但她的命运却那样地惨！在我的记忆里，她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年轻时，赶上勒着肚子“大跃进”的年头。三十出头，干爹便连病带饿，撒手人寰了。撇下两双儿女，大的才报名上学，小的正蹒跚学步，孤儿寡母的艰难已经可想而知了，何况又常常揭不开锅呢？或许，冥冥中真有神的护佑，干娘竟然拉扯着孩子走过来了——当然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不过，她却走出了恐怕只有虔诚的基督徒才会有的感恩心。见了你，往往开口的第一句话：感谢主，让俺经住了“试炼”。她所经历的灾难不叫灾难，叫做“试炼”，是“主”对她的格外眷顾和考验。于是，她一步一感恩，“主”也一步一试炼，这样一步步，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她辞世前的那年春节，我回乡探亲，给她拜年。那时，改革已经过了24个年头，我的以茅草房、篱笆墙为标志的古老村落，早被新崭崭的红砖绿瓦取代了。彩电、四轮车也开始入驻一个个农户小院。但是干娘家仍然面貌依旧——三间黑黢黢的土墩瓦屋里，东间是干娘的卧室吧？一张铺满麦秸的地炕上躺着两个娃娃，炕前放着一口盛粮的大缸，缸盖上乱七八糟，堆着孩子们灰土土的衣裳。西间住着干弟两口子，和他们做伴的还有只怀胎的山羊。不能说没有丁点的现代化气息，屋中间吊着一只25瓦的电灯呢！不能说家徒四壁，屋里所有的家产变卖了，足够买只贵妇人的耳环呢！

　　干娘正和学会了烧锅的大孙女一起做饭，听到了我的声音，急急钻出烟腾腾的厨房，随手搬的凳子刚放下，床上的娃娃喊：“奶奶，尿——”她又慌忙转身奔向了孩子，却被门槛儿绊住了脚，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到。目睹此景，我真的抑不住心头发酸，甚至蓦地想起了尼采的名言，也脱口骂了一句：上帝死了！否则，据说是万能的、主宰一切的神，会瞧着多少人间恶魔尽享荣华，反而让自己忠实的信众——我的干娘饱受磨难吗？要知道，她可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啊！

　　然而，干娘对“主”的感情仍然火样的炽烈着。忙完娃娃，坐下和我唠话了：“孩子，啥时到家的？害你久等了。你兄弟不着调，一大早领着傻媳妇慌年去了，连羊都没顾得牵出屋。唉，不指望他们了。感谢主的恩典，赐给俺个大孙女能给俺帮手了。主爱着我们哩！孩子，可别淡了对主的信心。只要一心跟主走，将来准能走进天堂里……”说着，干娘一脸的幸福和憧憬，叠满皱纹的眼角间绽开了缕缕笑意，仿佛此刻她已置身于天堂中了。

　　3

　　我为干娘感到悲哀，疑心她是否患了“幻想症”，一直生活在虚无飘渺的梦中？因为，以我看来，干娘正由于信主信过了头，才导致了她的黄连一生。

　　譬如《圣经》里有条诫命：不许奸淫。她则更进一步，心似井水，连改嫁的念头也微波不兴。否则，干爹走后，她完全有条件赘夫入门，另组个家庭。那样，命运该是别一番景象吧？

　　即使这属于传统的为夫守节，在老一辈女性中算不上罕见，那么后来对待儿女的婚姻，她若不过于恪守“主”的道理，起码也不会像今天，耄耋残年了还穷着、累着、操劳着。

　　干娘千辛万苦，终于熬到了儿女们谈婚论嫁的年龄。幸亏大儿子、大女儿订婚时尚且大集体，乡村人家都穷得丁当响，很难分出个门户高低，他们也就享受到了婚龄青年的平等待遇。

　　到了二儿子，情况变了。随着分田到户和“万元户”的出现，姑娘们找对象开始挑肥拣瘦“相婆家”了，索要彩礼的风气也悄然兴起。因此，一些不够富的男方家庭，便东邻借台缝纫机，西舍推辆自行车，放在家里，专等女孩“相”时壮门面。善意的造假谁能指责呢？可那在干娘眼里无异于作假见证啊，违背了“主”的教诲，万万使不得！她对人总以实言相告，结果几个媒茬“泡汤”了。二儿子逐渐浪荡起来，三十好几才寻了个只会要吃要喝的傻媳妇。傻媳妇却一连生了三个并不傻的胖娃娃。于是，干娘又责无旁贷地做起了孙儿的“母亲”，刮屎洗尿，抱大搂小，还要牧羊挤奶喂孩子。可这又怨得了谁呢？

　　小女儿订婚时该接受教训了吧？然而，不！干娘的小女儿遗传了干娘的基因，漂亮、温柔，颇有古代淑女的风范，自然不乏追求的“君子”们，完全有条件待价而沽，捞一笔彩礼。可真正的信徒真的与众不同，干娘才不图人家的东西呢！她分文未收，帮女儿订了个家庭一贫如洗的高中生。男孩倒挺优秀，不久参了军，接着又上了军校提了干。哪料到提了干的他随之也提出了解除婚约！听到消息，连我都非常气愤，找到干娘，说：“告他个陈世美去！妹妹等了他几年，误了订婚的时机，让他赔青春费。”要知道，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人们正清算形形色色的背叛行为，只要去部队反映一下情况，那个背信弃义者肯定会受到处罚，他要想保住声誉，继续攀升，咱提多少赔偿他敢不答应呢？而干娘却回答道：“咱信主哩，还是祷告他悔改吧。庄户家的孩子，做官不易哩。”

　　干娘，我的有着耶稣般悲悯情怀的干娘，对谁都充满了同情，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呢？谁可怜你了呢？——包括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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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人有灵和肉两部分组成吧？像水，可以分解成氢和氧。干娘的灵魂一定从肉体中分解出来了，独立成别一种境界。她仿佛伊甸园中人，而且抗住了蛇的蛊惑，因此压根儿不懂得忧愁和烦恼，生活艰难到如此的地步，还照样开心着。她把传播主的福音、拯救人的灵魂当作自己的使命。

　　对于我这个干儿子的灵魂归宿，干娘当然更加关心。每每见面，总要再三叮嘱：“孩子，醒悟吧……”可能如同我认为干娘生活在梦中一样，干娘也把我看作了“梦中人”。她哪儿知道，其实我一直醒着呢！而且，不曾忘记她早年给我讲过的基督的故事。可是，在一个崇尚“唯物”、以至于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作为“公家人”，不随从大众怎么行得通呢？而正是亲眼目睹了干娘的遭遇，我对主和他许诺的天堂也产生了疑问：主在哪里呢？为什么总“美人如花隔云端”，任凭蛇们为非作歹却不加惩罚；看着善良的人、尤其干娘一样的信徒饱受磨难又袖手旁观呢？生前的幸福不见踪影，身后的天堂岂不更加虚幻？

　　人生如梦，干娘和我都生活在各自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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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干娘又领我梦游了天国，是要我解脱烦恼，从此真心做个上帝的儿子吧？那么，我不应该再怨恨耶稣对干娘的不公了。

　　人生的天堂不就体现在“幸福感”上吗？金钱、地位、美色未必一定会赢得心灵的愉悦。可干娘却一直快乐着。这不能不说基督是真正的救世主了，他拯救了一个个信徒的灵魂，在干娘们心灵深处播下了信仰，也播下了真和善的种子，使她们在不管多么艰难的条件下，胸怀都充满着信仰的阳光，所以才能够终身向善，笑对人生。比起某些人前风光、背后流泪的贵妇富婆们，干娘走的的确是条通往天堂的路啊！

　　干娘辞世时，我没能在场。听说乡里教会给她做了安魂弥撒。她静静地躺在灵床上，面露笑容，神态安详。突然，远处传来隐隐的管弦乐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像极了祷告结束时喊“阿门”的模样。人们传讲，那一刻，她被主迎进了天堂。

　　是的，干娘在天堂，我梦中的情景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