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熟季节。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做好饭,带上水壶,拿着镰刀,拉着架子车,准备去麦田里割麦。
父亲仍在睡觉,母亲犹豫好一阵儿,才轻声叫父亲:孩子爹,起床吧!再不抓紧点,熟透的麦穗都炸在地里啦!
父亲懒洋洋翻个身,嘴里嘟囔:才半夜就起床,你神经了吧!
母亲不气也不恼,乐呵呵笑:快四点了,趁凉快儿——
父亲被母亲的笑彻底搅醒了,烦躁地一咕噜坐起:你嚷个啥,身体重要,还是麦子重要,身体垮了,再多的麦子有啥用!
母亲不作声,仍在笑,可眼里有闪亮的东西。母亲用袖口抹一下疲劳的眼睛,笑着对我说:饭在锅里,在家好好写字。那段时间,我准备中考,也起得早。
我去吧!我也会割麦。我缠着母亲。
母亲这次没有反对,只是再次问我:字写完了吗?书读了没?
我说写了,也读了。
母亲望一眼满天的星星,“嘿嘿”笑着说,走吧!反正说有鬼是假的。
母亲胆儿小,特怕鬼!这次母亲让我跟着,不是让我跟着割麦,而是给她壮胆儿。
其实,有时真生父亲的气,父亲只知道当他的教书先生。我们兄妹七个,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地里的活只有母亲一个人干。我们劝母亲,我们都大了,该享清福了。
母亲拢一下鬓角凌乱的几根白发,笑道:不种地吃啥,买着吃多贵,再说,指望你爹那点儿工资,还不把咱们都饿得伸长脖子。
也是,母亲每次收了麦子,留够吃的,剩下的都卖掉。母亲把卖麦子的钱数了又数,分了又分,告诉父亲:这是分老大的,老大在城里不容易,要养老婆孩子;这是分老二的,老二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对象了,得叫他宽裕点儿。这个是分小七的,小七上学,得让他在学校吃好……
父亲打岔说:你这老婆子,看你身上那褂子,都有些年数了,给自个儿添件衣服吧!
母亲乐呵呵笑:孩子生活好了,不愁没有我穿的。
我与母亲终于来到麦田里,望着金灿灿的麦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她放下镰刀,小心地拽一株麦穗,放在手心里来回揉搓着,然后在手里倒腾着吹了又吹,把一颗麦粒放在嘴里,“嘎嘣”一声清脆,母亲很陶醉地样子:好,今年风顺,雨也顺。
我与母亲刚把麦子拉到地头麦场,谁料想天空中那团乌云,随着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过来,瞬间豆大的雨滴紧锣密鼓地滴落在麦子上。母亲吓坏了,带着哭的表情,找不到盖麦子的塑料布,恨不得自己趴在麦子上挡雨。
那年,母亲腰里长了缠腰蛇,很疼,疼得坐不敢坐,躺不敢躺;但是麦田里的草却长疯了,有吃掉麦苗的势头。
母亲央求父亲:今儿呀,你和我一块儿下地吧,用架子车把我拉到地里,我站在那里锄草,要不草都把麦苗吃掉了。
父亲眼一瞪,草吃麦苗就叫它吃吧,身体重要,还是麦苗重要,我还有恁些个学生呢!
母亲笑:熊样儿,除了这句话,你还能换个理由说不?
爹硬是把母亲送到当医生的堂姐家,治疗她的缠腰蛇。一直治疗到麦子收割完。
母亲不相信地问父亲:麦子咋收的?
父亲说:麦子荒了,不要了,命要紧。
母亲以为父亲开玩笑,几亩地的麦子怎能真荒呢?现在不是有收割机吗?
再问父亲,父亲装着没听见,一直说:回家就知道了。
母亲满怀希望地跑到这屋看看,跑到那屋看看,嘴里还一直唠叨:呵呵,我得看看咱今年的麦囤有多大!
父亲有些烦:别找了,在西屋袋子里。
母亲小跑到西屋,当时傻眼了,这哪是麦子呀,简直是草籽和麦糠的混合呀,这能吃吗?
母亲气得直哭,睡不着觉,嘴角长满水泡,眼角通红。不和父亲吵,一连几天也不和父亲说话,吃饭也不叫父亲。
父亲主动搭腔:别生气了,我该退休了,麦子咱也不种了,孩子都有出息了,咱也该进城享清福了。
母亲愿意来周口的那一年,年龄确实大了,糖尿病、心脏病缠身,干不动农活了。
但母亲还时刻念想着她的麦田。时时唠叨:唉,想回家!父亲说:家里有啥念想?母亲说:真想去田地里给麦苗锄草,给麦苗浇水。母亲说时,满脸地欣慰,好像又回到年轻时的光景。
几年后,母亲真的要回老家了。
我们把母亲送回老家,安放在她所向往的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地里,让母亲安详地长眠于此。这次,母亲笑了,望着她的麦田,笑得是那么灿烂。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们要回母亲居住的麦田看望她。相信母亲仍然以灿烂的笑在天堂回应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