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岳麓山，自然为了寻找红叶。但潇湘之地，秋天的脚步迟，严霜不肯早落。踏进山来，依旧郁郁苍苍，参天的古树一片叶子也不抛下，秋天的信息还十分渺茫呢。
不过，到了深秋的时候，寒霜骤降，这里便陡然变为绚丽的红叶世界。仅从山上的爱晚亭名称的来历和更迭，已足见此处红叶之盛了。爱晚亭原名红叶亭，稍后又改为红枫亭。清代，诗人袁枚登山赏枫时，觉得红叶亭、爱枫亭都既直且露，缺少蕴藉含蓄的诗意。时值夕阳西下，落霞满谷，红叶闪烁如火，袁枚心中顿时涌出杜牧那脍炙人口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于是“爱晚”二字便从诗句中跳出，成为该亭的名字。现在虽然满谷绿云，一湾清涧，没有深秋时的妩媚，但古典诗歌与眼前景物相互映衬，境界悠远多了。游人依旧在亭下流连漫步，似乎在寻找秋日的踪迹和红叶的遗脉。
其实，在岳麓山上，红叶能留几时？在漫漫的严冬和酷夏，笼罩岳麓的是那葱郁和浑莽的山色，以及悠然的古意。汗牛充栋的史书，似乎在这里翻开了一角。
岳麓，其脉始于南岳。南去鸿雁的落脚地回雁峰为衡山之首，岳麓便是其尾峰了。山体自南而北羽翼般展开，逶迤于湘江西岸，把那巍峨的身影投进湘水。“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的诗句，十分形象地概括了这山川形势。由于岳麓山与古老的衡岳血肉相连，因而也洋溢着名山胜地之风。满山古木参天，飞瀑垂挂，湍流穿石。在青石阶上攀登，耳旁谷风习习，流泉汩汩，只觉得在向历史的帷幔中走去。
是的，岁月老人在走过的路上留着脚印，也遗下了自己的儿女。这里有六朝的罗汉松，唐宋的银杏，元、明的栗、樟等。千岁高龄的罗汉松，枝干盘曲而刚劲，崚嶒似石，铮铮如铁，不屈不挠，看去，它的生命仿佛没有尽头。银杏的主干虽已十分苍老，但枝条青翠，叶子葱绿，山风中枝叶摇曳，沙沙有声，如窃窃私语。银杏是雌雄异株生存，它们忠贞相伴，有诉不完的衷情。爱，仿佛给银杏以永久的青春和生命，看看它，耳边恍惚飘来一首恋歌。香樟已年逾八百岁了，依然干老枝新，端庄高大，有鹤发童颜之态……这些古木为岳麓山笼罩了一层层蓊郁的云翳，谱就了一首幽邃的古曲。在山径的青石阶上攀登，总觉树木深处有人在抚弄古筝，声如游丝，忽隐忽现，让人想起久远的过去。
当然，过去使岳麓山驰名的不在树木，而在于和古文化相联系的寺庙和碑刻。麓山寺耸立在山巅，十分宏伟壮丽，杜甫曾留诗曰：“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在隐隐约约的树隙中，可望汤汤水波和平阔壮美的湘地。这座寺庙始建于西晋，在镂刻着鹿鹤的寺门上，以古汉隶书写着一副对联：“汉魏最初名寺，湖湘第一道场”。可见庙宇历史之悠久了。进得山门，前殿、配殿、大雄宝殿、藏经阁、凌虚堂递进排开，非常壮观。唐书法家李邕篆刻的麓山寺碑，成为我国碑刻书法的瑰宝。碑文骈散兼行，词采华赡，笔力雄健。书、文、刻造诣深厚，故有“三绝”之称。山川之隽秀，林壑之优美，寺庙之辉煌，碑刻之精湛，使这滨于湘水的岳麓山像祖国的许多名山一样，引来了几多墨客骚人。唐代诸大家，曾有多人在此吟唱，留下了他们的墨迹。柳宗元放逐永州时，弃舟登岸，哀婉地咏叹：“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人回。”尔后他溯江而上，攀衡岳会韩愈于衡阳石鼓书院。韩愈在修馆讲学的地方接待了流放途中的朋友。至今，在来水与湘江汇合的地方，仍有一块空心的巨石耸立。江流击石，涛声如鼓，似乎还回荡着韩、柳这两位改革家的心声。
我踩着前人的足迹走进殿门，只见烟雾缭绕，香火极盛，大概正做道场吧？时间过去了几千载，天地翻覆了数十回，难道人们还相信那冥冥的主宰？在缥缈的香火烟雾中，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不可知的上苍？唔，恐怕是那些难于一时摆脱古老观念的老者吧？这仅是短暂的存在了，无碍我们整个生活的进程……但是，当我走到金碧耀眼的神像下，顿时茫然了：在我眼前跪着的，是一排长发短髭的青年。他们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足有十二万分的虔诚；而一排围观者，却是跨越了两个时代的中年或老年，他们也十二万分悲愁而愤懑地望着这群子弟。我的心，还从来未经过如此残酷的折磨！难道这是我们的过错给这群迷惘的子弟留下了虚无和失望，使他们失去了对自己力量的信仰？
我踉跄地离开寺庙，让习习的谷风吹熄我心中的火焰吧。不意迎面扑来一块石碑，回曲的文字刻在赭色的绝壁上，像历史留下的一个个问号，艰深难辨。难道又刻着偈语？人们告诉我这是禹碑，大禹治水时所立，深藏在山林深处。后为樵夫发现。碑文共七十七字，一说为蝌蚪文，一说为鸟篆。据大学问家所译，真是字字含情地叙述了禹的功绩。禹与家室分离，十年未见妻子，三过家门而不入，长久苦战，形容憔悴，心力枯竭，才使祖国南方分出了山川，隔开了洲渚，疏通了江河，铺平了大陆。但是，北方依然洪水漫漫，包裹着山陵，危害着生灵。碑文中呼唤禹再向那一片混沌的北方进发……
假如这蝌蚪文不如此艰深，恐怕字字都要令人下泪。尽管这碑未必真是当时的文字记载，但我却真想在赭色的绝壁前顶礼膜拜。禹以艰苦的劳动和无私无畏的精神，向后世宣布：只有人是自己的主宰。真理是朴素的，不随流俗，不赶时髦，有时竟被轻易弃掷忘却，然而它毕竟是存在的。我感谢这石碑，它把如此古老的真理镂刻在衡岳之上，经数千年而不泯灭，而且永远也不会泯灭了。
谷风乍起，绿云浮动，钟声轰然回荡。是不是三拜九叩的道场又揭开了新的场面？同行者告诉我，这是归来钟在鸣响。这钟据说是两位被封建帝王害死的渔家儿女的精灵，每当风夕月夜，山风吹来，钟声阵阵，撼动人心，像呼号，像痛哭。啊！原来这山并非到处佛光普照，还在传说中记载了人民的苦难，而且这震荡山谷的钟声——人民的痛苦的呼喊，催促大禹那样的英雄上阵。
当我又归回爱晚亭的时候，在松林的幽静和肃穆里，我谒拜了几位先行者的墓，他们是辛亥革命时期的黄兴、蔡锷等。历史没有空白，也没有大断层，他们在历史漫长的甬道上，都铺过一块粗糙的青石。但是，他们也像大禹一样，在结束壮烈一生的时候，还留下难以自己补救的缺憾。
过去的岁月踪迹不会淹没！在爱晚亭找一找红叶的遗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