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沙颍文艺
 
 
 
2017年5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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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火
张新安

  周家口人过去称“火烧”为“烧饼”。将“烧饼”改称“火烧”,始于咸丰八年(公元1858)的那场天火之后。

  那时候的周家口,占水陆运输通达之便,商业活跃,人稠物穰。七十二道街半数以上,都是以所经营商品的特色命名的。经营粮食的叫坊子街,经营车马挽具、鞭梢、皮条、弹花弦的叫皮坊街,做铜盆、铜锅、铜壶、铜勺等铜器的叫打铜街,骡马驴牛交易的叫牲口市街,经营木耳、香菇、竹笋等山货的叫山货街,经营杈把扫帚牛笼头等竹器的叫耙子街,打造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冷兵器的叫箭道街,经营骡马草料和群众日常烧柴的叫柴火市街,经营麻绳、麻线、麻袋等桑麻制品的叫麻线街,经营干鲜果的叫果子街。

  果子街紧临颍河北岸,东北西南走向。西从山货街路东起,东至三圣街北口、三义街南口。两个街口一拐一磨,几乎全是因果子街而次生的餐饮业。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天南海北到果子街做生意的客商,谁也不能背着锅。每天一睁开眼,这些生意人自然是先光顾饭馆,填饱肚子后才开始忙生意。如此,便自然而然带动了餐饮业。但见那饭馆门前碗摞碗,酒馆门前壶摞盅。路南卖的热油馍,路北卖的热烧饼。东边这家喊刚叨出的焦油条,西边那家喊羊肉包子刚出笼,各家饭馆无不是食客盈门,纷纷攘攘。

  早餐过后,商人们开始到果子街这条不足两千米长的斜街上,按照自己的需求打理生意。太盛源、恒足源、义兴源等数十家干鲜果行,店邻着店,门对着门,有零售、有批发、有自营、有代购,有买有卖,任君选购。豫西的柿饼、核桃、山里红,新郑的大枣,陈州的黄花菜,信阳的板栗,开封的花生,安徽的明矾等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往果子街各家商行,然后由各商行或批发、或零售,或水路、或陆路,远销到湖南、湖北、安徽、山东及周家口周边府县。百年兴旺,经久不衰。

  老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不请自来。”因为货物齐全,交通方便,这果子街自然就吸引了八方宾客。名副其实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毋庸讳言,经商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追求利润,以较小的投资,获取1+1大于2的回报,是天经地义,本无可厚非的公理,但前提必须是遵循明码实价斤两足,秤平斗满不欺人,以诚为本,童叟无欺,做良心买卖,取有道之财的经营法则。

  然而,正应了财富就像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的说法。不知从何时起,果子街的掌柜们,不知脑袋里哪根筋短了路,居然违背周家口人性素好施乐善,轻财重义的传统美德,竟绞尽脑汁,干起了歪门邪道、伤天害理的勾当。他们为富不仁,大秤买,小秤卖,坑害百姓,发不义之财。

  缺德到何种程度?一天,义兴源果行掌柜贾义兴的妻子在家无所事事,信步到商铺看看生意,临回家时,想抓几把刚刚上市的新郑大枣回去吃。贾义兴夺下妻子手中的枣说:“上秤约约吧,以便月底盘点时心中有个数!”言毕抓一把枣撂进秤盘里,小拇指暗捺秤头让秤梢往上一撅,油嘴滑舌地讨好妻子道:“高高绰绰的一斤,够吃不够?不够再添点儿?”

  妻子眉目含情,心满意足地笑答:“够啦、够啦!这玩艺儿吃多了胃里刺闹得慌,尝个鲜,恁些就中啦。”回到家,妻子咋估摸咋不够一斤,找秤一称,果然只有十四两(旧时十六两一斤)。

  “好啊!你个黑心烂肚子的砍头鬼,连自己的老婆都确(哄骗)!你还是人不是人?”当晚,贾义兴回到家,妻子电闪雷鸣,劈头盖脸地臭骂丈夫缺斤短两,竟然确到了自己的头上。

  自知理亏的贾义兴满脸堆笑,苍白的薄嘴唇一咧,腆着一副猪不啃的面甜瓜脸,摇头晃脑地“嘿嘿”讪笑几声,无理赖三分地解释、狡辩道:“老婆休要见怪,哪个鳖孙家儿是诚心的,我确谁也不能确你呀!是不是?”

  贾义兴解释完见老婆仍不放脸,眼珠一转,又放屁打侧脚,自己给自己遮丑道:“咳,习惯啦!习惯啦!”

  奸商们对自己的老婆尚且如此,对待别的客户又该如何呢?时隔不久,驻马店有个账房先生代东家到义兴源果行进货,回去交账时居然少了200多斤。东家不能买空,自然不答应,认为是账房先生从中打拐了。账房先生矢口否认,叵耐又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自证清白。从头到尾仔细思虑一番,断定十有八九是义兴源果行缺斤短两所致,再回去理论那果行肯定不认账。恼恨上来,直气得捶胸顿足,既恼恨果行缺德,又暗自责怪自己没成色,办了件窝囊事,自己说不清,也让东家蒙受了损失。思前虑后,越品越觉得如果自己在世人面前落得个手脚不干净的名声,今后还怎么在生意场上混?还有何颜面见人!满腹恶气憋在心里无处诉,一时想不开,硬有刀、软有绳,前有坑、后有井,竟自寻了短见,闹出人命。

  丧主运尸到义兴源果行堵住店门讨要说法,一传十,十传百。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天怒人怨。人们无不对果子街各家商行为富不仁、伤天害理的行径义愤填膺,恨之入骨。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砸了整个周家口商家的牌子,不少具有正义感的人路见不平,捐资相助,鼓动丧主将义兴源果行掌柜贾义兴告上公堂。

  然令丧主有所不知的是,像贾义兴这样做大买卖的商人,没有官府的庇护,哪个能做得成生意!他们既知发不义之财迟早必惹出麻烦之理,又深谙以钱铺路、获得官府庇护之窍,早已未雨绸缪,喂熟了他们认为日后用得着的三班衙皂的班头、师爷、县丞乃至县官甚至还有管县官的官。寻常瓦肆勾栏,吆五喝六,吃喝玩乐,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皆有孝敬。官员们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无形中便被奸商们控制。遇到事这些官虎吏狼无不是表面冠冕堂皇,貌似公允,实则扒灰头讲圣谕,说人话不做人事。曲解律条,暗中相助,帮奸商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次,丧主将贾义兴告到县衙,县官醉醺醺地升堂打座,只草草过了一堂,便以事出有因,证据不足为由,将丧主的诉状驳回。

  丧主哪里肯服,正酝酿进京告御状时,花谢草枯,落叶飘飘。转眼已到咸丰八年(公元1858)的腊月二十一。这天一大早,果子街街头突然出现一个身穿破烂衣,头戴开花帽,尘满面,发如霜,连腮胡须形同乱麻的邋遢老头。这老头年约七旬,高不过五尺,长的是前鸡胸、后罗锅,拐子腿、镰把脚,弓腰驼背,枯树枝般的两手黑皴皴的,脏得像八年没洗过的鸡爪子,手中托着几个干巴巴的烧饼,一瘸一拐地从果子街东头蹒跚到果子街西头,又从街西头拐回街东头,往返不停。边走边粗门大嗓地吆喝道:“火烧、火烧!大火烧十四两,十四两的大火烧!小火烧十五两,十五两的小火烧!”

  老头的喊叫声,毫无市声叫卖压韵合仄,半说半唱,推介商品、招徕顾客的悠扬与动听,反倒令人觉得有种骨寒毛竖,心里发瘆的感觉。加之这老头肮里肮脏、混身散发着刺鼻异味的模样,更是让人看着就感到恶心,哪里还会有人买他的烧饼。

  所卖烧饼虽然无人问津。但老头仍然显得十分执着,大有手中的几个烧饼卖不出去,决不罢休的劲头。直吆喝得果子街的买卖人心中发毛,甚感老头古怪。尤其令人纳闷和费解的是:十六两一斤,十五两的烧饼应该比十四两的多一两面,当然应该比十四两的大呀!这老头不会算账怎地?怎么反倒说十四两的大火烧,十五两的小火烧呢!颠三倒四,这哪是哪呀?

  老头不知疲倦地一连吆喝了三天,此时已到中国的传统节日祭灶。民谚说:“腊八祭灶,年节来到。”当晚,周家口人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只要是能揭开锅的,大都会在家中摆上麻糖、灶糖、瓜果等一应供品,祭祀灶王神、太岁神,祈求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果子街各商行掌柜的们自然也不会坐失商机,有的祈求趁过年抛出积压的陈年老货;有的祈求来年生意一顺百顺,财运亨通。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天晚上,原本晴好的夜空陡起大风,旋即只听“咔嚓” 一声,半空中响起一个炸雷。随着这声炸雷,一个火红火红、足球般大小的火球,划破夜空,从天上“刹”地坠落到果子街上空。那神奇的火球像充满了气似的,极富弹性,先落到路南最西头的一家屋顶,点燃房顶后又弹跳到另一家,依次往东点燃着弹跳到三圣街、三义街口。路南的房屋点燃殆尽后,又鬼使神差地飞落到路北,折回头从路东头第一家挨个儿往街西头弹跳,像是有人遥控着一般,一路从东往西,跳落到哪家店铺房顶,哪家店铺的房子便燃起熊熊大火,眨眼工夫,整条果子街顿成一片火海,火海一片。烧红的房瓦亦不甘寂寞,像鸽子一样狂飞乱舞,落到哪儿又是一枚火种。大火连烧三天三夜,映红了天,映红了地;烈焰冲天,光照百里……

  各家商铺掌柜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产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一个个无不哭天抢地,悲痛欲绝。有道是水火无情,怎奈火势凶猛,他们一个个水牛掉到井里,有劲使不上。只能望火兴叹,束手无策。

  经商诚信人人敬,不法奸商人人恨。原本,周家口有十多家消防队,承担着灭火救灾的责任。平素,只要听到有人“咣咣”敲着铜洗脸盆或喇叭,沿街边狂奔、边吆喝“某某地方失火啦,老少爷们赶紧去救火!”的呼救声,各家消防队便会闻风而动,施以援手。甚至连街坊邻居也都会掂着自家的水桶、脸盆、铁锹、抓勾赶往火灾现场,有的泼水,有的爬上屋顶扒房草、瓦片,义无反顾地自发前去扑救。这次,人们因为打心眼里痛恨果子街商家缺斤短两,坑骗百姓的劣行,不仅毫不同情,反而视这场天火为这道街商家们该遭的报应。河北岸的消防队按兵不动,河南岸的消防队隔岸观火,众百姓则奔走相告,拍手称快,心照不宣地作壁上观,无一人伸出援手。硬是看着星星之火燃成冲天烈焰,直烧得果子街房倒屋塌,瓦砾一片;各商行的掌柜呼爹叫娘,狼狈不堪……

  到了第四天,整条街已烧得无物可燃,烈焰渐熄。就在各商行掌柜的带着伙计有的扒、有的挖,试图抢救出一些烧剩残留的物品时,突然从天空飘落下一张纸条。但见这纸条荡荡悠悠刮到贾义兴脸上,贾义兴一把抓下视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句话:

  火烧果子街,

  惩罚不义人;

  劝君做买卖,

  定要凭良心。

  看完这二十个字,贾义兴和众人惊愕之余,如梦方醒,陡然明白了邋遢老头吆喝的十四两的大火烧,十五两的小火烧,其含意原来是缺斤短两多的就被大火烧,缺斤短两少点的就被小火烧。

  至于为何突然天降火球?卖火烧的老头究竟是何方人氏?纸条是何人所写?从何处飘来?160年来,人们至今仍没弄清。当然,时过境迁,这些疑问弄清与否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天火,不仅狠狠地教训了果子街的不法商人,使他们深刻认识到昧心之财去得快,损人利己自己害的道理,同时也使周家口的生意人受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诚信教育。为了警钟长鸣,牢记这次用沉痛代价换来的教训,周家口人打那以后,便把“烧饼”改称“火烧”,连同天火的故事,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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