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翻检旧书,书页中滑落一幅照片,凑近灯下呆望,竟是我最敬重的老师萧士栋和几位同事及学生的合影。先生端坐中间,几位同事分坐两侧,几个学生侍立背后,我站在后排的中间,背景是古色古香的河南大学礼堂。仔细审视,照片右下角所属日期是1983年7月26号。哦,我记起来了,那是在河南大学10号楼评阅高考语文试卷时拍摄的……
1983年7月,天气特别闷热。当时还没有空调,有的只是几台落地电扇,不仅如此,还需提防蚊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加班往往到九点以后。那时萧老师50多岁,是周口地区阅卷老师的领队,且任语文组组长。“官”不大,又是临时,可他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不能不让人钦佩。在语文组试评的预备会上,他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说:“小小的朱笔,不可轻易落下,笔下牵连着考生的命运,责任重大。我们是为国选才,为民造福。我们要不负重托,做到分分有据,笔笔无误。”他言语不多,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作为萧老师的学生,我也已执教30年,虽谈到老师不敢言老,怎奈岁月无情,年龄已接近“耳顺”之期,各类试卷朱批过何止上千百次。每每掂起朱笔,萧公“分分有据,笔笔无误”的训诫便悄然在耳边回荡,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马虎,因此在我的教师生涯中,从没在评卷方面留下任何遗憾,更不要说是错判误判了。
萧老师1989年4月27日逝世,屈指算来已有20个年头。先生生于1929年,今年正是他的80寿辰。作为他的学生,我尽管愚钝不才,确也应该写点什么了。
记得1978年暑假过后,一到学校即听人说,中文组新来了一位老师,被人誉为豫东才子,因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场劳动改造,落实政策后又重执教鞭。一天,雨后初霁,怀着惴惴的心情拜见萧老师时竟不敢进门,在门外徘徊逡巡,心想一个刚进校门的大一学生如此冒昧的拜见,合适吗?胡乱猜想间,萧公门开了,见我立于门侧,急忙招呼:“有事吗,进屋啊。”一句话,我惴惴之心顿觉释然冰释。
谈话是从十年动乱,教育荒漠开始的。吾等无不痛心疾首,叹岁月流逝,痛十年荒废。萧公却心不灰,气不馁,像一匹轻车熟路的骏马踏上正途之后,正踌躇满志,准备远行。音容笑貌、举止言谈都流露出对过去20年的淡然与宽容,他的这种大度与虚怀着实让我敬仰。
我被萧老师幽默风趣的谈吐所吸引,竟忘记了时间。伸腕看表,已近午后一点,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在萧老师诚邀下,只好客随主便,杯箸间,使我更近距离领略了大师的风范,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萧老师在古典诗词方面造诣颇深,加上他惊人的记忆,课堂上评古论今,纵横捭阖。他的治学方法,他的教学风格深深影响了后代学人。在我眼里,萧先生有大学问家的风度,但绝没有大学问家的架子。上课时他很少站在讲台上,更不要说正襟危坐了,而是常常站在学生中间,凑到学生跟前,使人感到温馨平易、和蔼可亲。即使批评学生,他从来不疾言厉色,似乎萧老师对任何人都没有发过脾气。有一次他评讲作文,批评一个学生用词不当,把向老师请教说成不耻下问。萧老师满脸笑容地说道:“向老师请教怎能是不耻下问呢,应该是不耻上问,向你的弟弟请教才是不耻下问呢。”一席话,说得同学们哄然大笑,在轻松愉快中,让学生领会了词义。这哪里是批评学生呢?简直是在和学生谈心说笑。
萧老师致力于研究教学的方式方法,可在实际生活中,他对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并不拘泥于那些方式方法,而是随和得像拉家常。
1985年4月份的一个下午,一号教学楼过厅里围了许多人,我也疾步凑了过去。萧老师刚从外地开完学术会议归来,人们迎过去向他致以问候。他手提着包,一脸倦容,却津津有味地讲起了学术会议的新收获和语文教育的新观点。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他还在回答着学生的提问。可他出差半个多月了刚回来,还没有到家,更不要说吃晚饭了,但他对学生们的提问却很认真。
我曾认真学习过萧老师的教学方法,总希望能做像他那样的名师,但有的只是希望,却很难企及。如今,萧老师的背影愈来愈远,而我的思念却愈来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