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爱种花。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名贵花木,只有些低贱易活的草花,点缀着乡人的生活,像晚饭花和指甲草。
每年春天,奶奶就会在东山墙的墙脚和厨房门边撒上花种。其实,很多时候她还来不及撒种,春风一吹,往年掉在地上的种子就迫不及待地露出头,那种柔柔的绿,能让你的心汪成一滩水。等到绿叶稍大一点,奶奶打的小鸡雏就会来捣乱,歪着小脑袋东啄一口,西挠一下,用那些翡翠般的绿叶子来锻炼它的觅食本领。这时候,奶奶就会一边赶着小鸡,一边迅速找一个破竹篓给花苗盖上。看着小鸡崽在竹篓外瞎扑腾,她就得意地笑,像看一群顽皮的孩子。天一天天热起来,小苗也长成了蓬蓬的一堆,如果奶奶再在它们根边培上一点鸡粪,那叶子就会绿得发乌,带着油光。晚饭花发的枝杈多,蓬蓬勃勃的,像一把撑开的伞,霸道得很,相比之下,旁边的指甲草就秀气多了,亭亭地往上抽着个子。
很快,在一个不经意的傍晚,或者在瓜园里刚偷过瓜,带着满身被瓜叶拉出的红道道,或者刚在小河里偷洗过澡,身上贴着裹满泥的小背心,我贴着墙根往家溜,突然就会被一阵香气袭击,再看时,成百上千朵红色的小喇叭正在绿叶中怒放,像在上演一部激昂的大合唱,热闹无比。晚饭花开了!这时的我,会突然忘了躲藏,痴痴地趴在花朵间,任香气化作欢喜,在心肺间流淌。花朵,总是能勾起我小女儿的本性。
有了晚饭花,奶奶做饭就不用看天了。每到傍晚,小喇叭一吹,奶奶就会往厨房里钻。很快,屋顶上就会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天一点点暗下来,小狗摇着尾巴往家跑,绕着食盆打转,鸡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往树上飞,准备就寝。这时,安静的村庄突然热闹起来,荷锄归家的乡人话着农事,老牛幽缓低沉地叫着,驴兴奋地打着响鼻打滚,猪嗷嗷催食,加上小孩子的笑闹,为晚饭花花开做着鲜活的背景。吃过饭,奶奶就会搬出一张小竹床,在晚饭花的香气中慢慢摇着蒲扇,给我讲老辈儿传下的故事。絮絮叨叨中,夜,就慢慢地上来了……二十多年后,看汪曾祺老先生写的《晚饭花》,看到王玉英坐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时,我脑子里浮出的,却总是奶奶的面容,黧黑的脸,沟壑纵横,带着慈祥的笑。
很快,指甲草也开了。红的、粉的、单瓣的、复瓣的,也是喜气洋洋。但是比起晚饭花来,它的气势就小得多。如果说晚饭花的热烈和恣肆像吉普赛女郎,那么指甲草则更像一位土气的村姑,带点自卑和谦逊。尤其是傍晚,晚饭花开得热闹之时,指甲草的花却被奶奶尽数摘下,没了花的衬托,指甲草更沉默了。我却欢喜得很,知道要染红指甲了,就围着奶奶前前后后地转。奶奶把花瓣加点粗盐和明矾,放在石臼里砸碎,把花泥小心地敷在我的小指甲上,再用豆叶仔细包好,用细线扎住。食指照例是不染的,据说染了食指的人长大会不孝顺。这一晚睡觉的时候,我就扎煞着俩手不敢动,怕手上的豆叶会掉。早上醒来的时候,洗净双手,指甲就变红了。
奶奶形容花,只会用“干净”俩字,“这花,开得干净得很!”对于花,这就是奶奶的最高奖赏了。上学后,我学了许多描绘花的词,美丽、妖娆、富丽、雍容……曾在心里笑话奶奶的无知。及至成人,我也经历了花开的季节,却品味出“干净”二字的许多含义来,它包含着花在开放的过程中体现出的“纯粹、专一、深情、热烈……”等诸多情感。
时至今日,我走过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名贵花木,然而,在许多个午夜梦醒时分,盛开在我眼前的总是晚饭花和指甲草,而奶奶的笑容,总会在这些晚饭花和指甲花的背后悄然浮现。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而奶奶,也已经去世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