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之声如梦里花落。
谁在祈祷，谁在念咒，谁又挽起了袖口？
厮杀之声惊醒梦中人。
谁羽化，谁绝尘，谁将传世的舞曲化成决绝的烟尘？
三千铠甲，终难敌三寸绕指柔……
遇
我出生在轻烟淡雨的南方，苎萝山脉，耶溪水畔，长街曲巷，黛瓦粉墙，在这里四季的界限永远都是那么的暧昧而模糊。我就在这水乡里和女伴们一起纺纱嬉戏。无忧、无虑、逍遥、惬意。
初遇他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端坐在溪畔纺纱，微风轻拂着散落的花瓣，细细密密，楚楚艳艳，瓣瓣飘香。当听到身后的树鸟惊飞的声音，我回头一望，看到一个儒雅不凡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
你就是西施？
我点头不语。
你真的很美。他对我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国难当头，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相助，事关国家命运，请你立即随我同返都城。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透露出他过人的睿智……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平静的我竟想不出丝毫拒绝的理由。我淡淡一笑，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在国破家亡之时，在他和越王勾践的谋划之中，我身着盛装，仪态端庄地走进吴宫，在吴王夫差满是探究的目光里，起舞、吟唱：
清风细细，绿水迢迢。
荷叶飘香，霞映澄塘。
倩影摇摇，暗香袅袅。
映我心潮，朝思滔滔。
一曲未尽，一舞未绝，我看到吴王眼中探究的神情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奇和喜悦。
西施，你真的很美。听着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我心中却想起了另一幅画面：青山、绿水、白衣，以及那双睿智的眼睛……
西施，国恨家仇洗清之日，我定会接你回家，远离这尘世的虚华。
范蠡，我信你！
惑
西施，你要让夫差荒废朝政！为我越国赢得战机！那日，越王勾践威严而阴冷的话语传入我的耳膜，字字敲我心扉。
如今，眼前夫差温暖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西施，只要你喜欢，你要什么，寡人都可以给你。
自从走进吴宫，他日日陪伴于我。
常常，他笨拙地拿起玉梳，轻轻划过我的秀发。烛光飘摇，他温柔地牵起我的手，一脸笑意。
常常，他执起精烤的炭笔在我的柳叶长眉上细细地画，一笔、两笔……铜镜里映射出的容颜，肤如凝脂，面若芙蓉。他柔情地看着我，满脸宠溺……
他送我天下最美丽的配饰、最珍贵的珠宝。他为我盖起了馆娃宫，为我建起了玩月亭。他说，西施，寡人和你，日日终老，至死不渝。
他为我修成响屐廊，为我挖就赏莲池。他说，西施，普天之下，只有你才配得上响屐廊的清韵，只有你才配得上赏莲池的柔和……
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觉得馆娃宫的建筑是那样的高贵美丽，玩月亭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自然，响屐廊的步履是那样的清脆怡人，赏莲池的莲花是那样的淡雅脱俗……我一遍遍问自己，西施，这些你都消受得起吗？你现在还是不是那个苎萝山脉、耶溪水畔的纺纱姑娘呢？
大王，勾践孤身一人，已难成大事，考鉴过他的忠心，便放他回去吧。
好。寡人应你。
大王，子婿自恃功高，不可不防。
好。寡人听你。
……
乱
几年之后，越国的兵马袭来。越王勾践果然是个英明隐忍的君主，他带着三千越甲兵，带着家仇国恨的怒意，带着卧薪尝胆的耻辱，一路披荆斩棘杀来！
吴军大败！吴宫大乱！
是的，现在的吴军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的吴军了，它早就在多年的锦衣玉食和胭脂水粉中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越军终于逼近吴宫，我和夫差静坐在赏莲池畔。
在报告军情的大臣走后，我看到他霸气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掩抑不住的失落渐渐散漫开来。心在那一瞬隐隐刺痛。我完成了越王交给我的任务，我是胜利者，不是吗？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痛？我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对夫差触动真情，不会后悔为了越国所做的一切努力。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看着身边满是慌乱奔逃的太监宫女，我想或许不是他们乱了，而是，我的心乱了。我侧脸望向夫差，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底的自嘲一闪而过，他勾了勾嘴角，依旧温暖地拥着我，柔声说：西施，你赢了！……
决
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以前的快乐时光一幕幕闪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夫差带我出宫围猎，他坐在高大的骏马上那傲然霸气，那不可一世的英姿；我看见他亲手为我描眉，对我宠溺地说：只要你喜欢，寡人什么都可以给你……
西施，从你走进吴宫的那天起，寡人就隐约猜出了你真正的目的，可是寡人仍是情不自禁……西施，你真的很美。
西施，寡人不是败给了勾践，而是……败给了你！只这么一句话，低低地，喃喃地。
大王，你恨我吗？我低头，不敢看他。
不恨，也恨不起来，西施，寡人今生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了你。
泪水模糊了双眼，原来他都知道！是的，英武如他，他毕竟是那个灭了越国的吴王夫差。精明如他，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我的异样？可是他居然，居然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圈套……
耳畔响起他熟悉的声音，西施，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给你。
夫差，你让我情以何堪！我曾以为我的心中只容得下范蠡，我曾以为对你的应酬不过是逢场作戏。可现在，我想我还是后悔了。
对不起，夫差，我是越国人，我要为越国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可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幸福时光是那么真实地回放在我的眼前。是的，我早该想到了，那么多会心的笑容怎么可能都是做戏？
莫非我的心里不经意间已经有了夫差的位置？是了，他给了我世间女子可以得到的极致，而我呢？我回赠给他的又是什么？！对于夫差，此生，我注定愧疚。
大王……
什么都不要说了，西施，最后再为寡人舞一曲吧。
我眼含泪水，缓缓起舞：
谁痴谁妄，谁嗔谁怨，
回到人间不过梦一场；
谁疯谁狂，谁执谁放，
梦中依稀只记得桃花香。
情只一字千年费思量；
谁悔谁恨，谁恨谁伤，
参不透天机只得成殇。
弱水三千轮回莫往神藏，
颠倒梦想，万般皆虚妄。
夫差紧握手中的宝剑：西施，你走吧，寡人不忍杀你。你是越人，你的国人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说罢转身，未及我开口，他已将那柄雕刻玉石的宝剑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不！夫差，你怎么能……
西施，你刚刚叫寡人“夫差”，你对寡人并非无情是不是？
夫差，你好傻！那些温暖的笑声，那些幸福的时光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西施，能死在你的身边，寡人很满足……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吧，夫差，你真的太累了。厚重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地近了，近了……
西施，国恨家仇洗清之日，我定会接你回家，远离这尘世的虚华。
西施，寡人今生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了你。
如果我还在苎萝山脉、耶溪水畔……如果我还是越国那个平凡而普通的纺纱女……如果我不曾遇见范蠡，不曾走进吴宫……那该多好啊！可是，世事变迁，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最后回望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馆娃宫，回望响屐廊，回望玩月亭……回望了一眼躺在地上面带笑容的夫差，然后，坚定而决绝地跳入赏莲池。此时的我，心中格外轻松：范蠡，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夫差，我欠你的情也该还清了。
水花四溅，恍惚间我看到身后越军中那抹熟悉的身影，一身白衣，温和儒雅，他伸开双臂，对我浅浅一笑，说，西施，我来接你回家……
沉入湖底，水面重归平静。再听耳畔，一曲西决古殇，划过千年，在天空回荡，回荡……
独倚高楼明月夜，抚琴歌悠扬。
若以杯酒泛流光，晓梦羡华堂。
峥嵘岁月今安在？故人归何方！
古来战场尘飞扬，血染青纱裳。
刀光剑影相交错，拔剑思茫茫。
枯藤缠绕秋叶落，弦声悲凄凉！
长空孤雁嘶哀鸣，暮云映斜阳。
山城故国今何处？萧瑟锁清芳。
又至十五夜朦胧，四野何荒凉！
月儿依然旧时明，冷冷散清光。
曲复高歌望吴越，愁思欲断肠！
颓垣断壁说不尽，荒草绕残墙。
繁华殇尽梦如烟，瞬时化沧桑。
惟留古城明月在，照我独彷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