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捎话给我,一个人在外,酒要少喝,那东西喝多了伤身子。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却把酒奉为至爱,几乎到了不可缺少的地步。月底单位发工资,他总要先把上月欠餐馆的酒钱还上,余下的支付下半个月的酒帐,若是不够还得继续赊账。
父亲很少言语,不知道承载了他多少忧愁与心酸。偶尔见他在村外的老槐树下独饮,默默望着刚刚拔节的庄稼,脸上乐开了花。碰到放学早了,我就陪他在树下坐着,沉默不语。有时他会把喝剩下的几滴酒留给我,淡淡地说:“试试。”我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个精光,辣得眼里直掉泪花。
临近年关,父亲总会吩咐我到村里的小卖部里打几斤散酒留着过年。在寒冷的除夕夜,在低矮的饭桌旁,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不声不响地拧开瓶盖,“哗啦啦”地朝粗瓷的蓝边大碗里倒着酒,然后扬起脖子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那感觉真是酣畅淋漓,不亦乐乎。有时候得到一瓶好酒,他高兴得像喝饮料一样直接倒进嘴里,而后咂咂嘴,回味无穷地说:“好酒就是香,没有我们自己做的那种焦味。”
我九岁那年,村里的二叔因为喝酒去世。母亲害怕了,劝父亲戒酒,可是他几十年的嗜好哪能说改就改呢,虽然答应母亲尽量戒掉,但私下里还是偷偷地让我帮他买酒。他像贫穷的孔乙己,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满脸微笑着告诫我要保守秘密。
后来为了顾及母亲的感受,我常悄悄地往父亲的酒壶里兑白开水,以此来降低酒精度数。
有一天远房的表叔来家里做客,父亲拿出一壶烈性高粱酒,简单地摆上两盘花生米就和表叔痛快地喝了起来。他们激烈地猜拳,谁也不肯让谁。父亲平静地说:“咱二一添作五吧!”表叔不服气,说道:“不!三七开!”坐在一旁的我伸手拦住了父亲歪倒的大碗,却被他一手拿开,他看着我说:“唉!你也认为我不行了?”面对父亲的尊严,我也只好轻轻松开了手。
不多时酒壶已空空如也,但他们却毫无醉意。表叔拿起酒壶晃了晃说:“三哥,这酒你在哪里买的啊?”父亲答道:“前几天娃子从小卖部打的,咋的?不好喝?”表叔失望地点点头说:“我看是兑水了啊!”父亲似乎不肯相信表叔的话,可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摸不着名堂,要是搁在以前,这么多酒早已使他喝得红头涨脸,酩酊大醉了。
父亲认为上当了,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让我去小卖部打酒。但他爱喝酒的性格却一点没改,只要有空就去镇上买几斤老白干,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喝出那种让他陶醉的心情来。那时,他端起酒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卖部的老梁咋就酿假酒呢?”然而,父亲哪里知道那是我搞的鬼啊。每当看到他闷闷不乐地独饮,我的心里就会深深自责,思绪被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吞噬。
如今,昔日的顽劣早已化作陈年旧事,但浓浓的酒香却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了成长的道路。每次返家,父亲依然是二一添作五,依然是蓝边粗瓷碗,但是酒碗相碰的刹那,我却发现他无可挽回地老了。那些远去的日子啊,不仅载走了我的童年,也载走了他精力充沛的生命节奏。但我知道他是快乐的,那清澈的酒水里,荡漾着的正是他一直向往的岁月。(于天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