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子7岁那年遇到了祸事，他的壮实的山一样的爹突然之间闹了一场暴病，几天之后就丢了性命；小旦子8岁那年遇到了喜事，他的瘦弱得竹竿一样的娘又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个40岁的汉子是个放羊的，他带着他最喜欢的两只羊羔和浑身的羊膻气汗腥气，大踏步地走进了小旦子的家门。

　　那天晚上小旦子睁着两只大眼问那个陌生的汉子：嗨，你是谁？

　　那汉子便笑了：你说我是谁？

　　小旦子说：我不认识你！你不能来我们家，你走！

　　那汉子还是满脸带笑：我是你爹，我不走，我要把你拉扯成人。

　　小旦子照着那张笑脸就打了一巴掌：你不是我爹，你骂人！

　　那汉子揉了揉发烧发红的脸，还笑：旦儿，打不得，打不得，咱是一家人，咱们和和睦睦过日子！

　　睡觉的时候小旦子哭着闹着不让那汉子上炕。小旦子又骂又打，又踢又踹，后来嗓子就哭哑了，后来差点儿哭得断了气。那汉子终于抱起行李说：旦儿，别哭了，别哭了，我不在这屋睡了！

　　那汉子抱起行李走了，小旦子跳下炕去把屋门插得严严实实，还顶上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

　　小旦子不喜欢那个汉子，却很喜欢他带来的那两只羊羔。那羊羔活泼伶俐，蹦蹦跳跳，毛色光滑柔顺，脾性绵善温柔，白的如同一团雪球，黑的如同一团云墨，小旦子就管它们叫做小白小黑。正是农历五月，他给它们打草饮水，他给它们梳理绒毛，他把那个小小的羊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有时候就抱着小白小黑睡觉。那汉子看在眼里喜在眉头，有一次拉住他的手说：旦儿，你认的它们两个哪个是男哪个是女么？

　　小旦子觉得这个问题挺有趣挺有意思，就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说：你问的不对，这羊还有男有女么？

　　那汉子便指给他说：那只黑的是公，那只白的是母。它们很快就能长大，然后就能给咱下羊羔了！

　　小旦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叔，它们下了羊羔给我么？

　　叔说：给你呀，不给你给谁？

　　这是小旦子第一次管那汉子叫叔。叫了之后，忽然觉得和那个汉子的关系近了，亲了。

　　夜里他便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白羊下羔了，那白羊下的也是白羊羔，一下下了七八个。那七八只羊羔在山头上追逐嬉戏，像一团团白云在天上飘着。小旦子禁不住手舞足蹈，笑醒了时才发现炕上只睡着自己一个人，爬在窗台上听了听，听见娘在东屋里和叔说话。

　　娘说：你看我这身体，老是不断吃药，把你带来的几个钱都吃光了！咱多会儿才能富裕，多会儿才能像人家那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叔说：快，很快！咱有羊，咱的大羊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再下小羊，用不了三五年，咱就能有一群羊，羊多了，咱的日子不就好过了么？

　　娘说：你倒挺乐观！

　　叔说：我还有更乐观的事情呢，今天小旦叫我叔了。他今天能叫我叔，明天就会管我叫爹。

　　娘笑了。

　　第二天小旦子闯了大祸，他上山放羊时，那只小黑从悬崖跌落到了谷底，脑袋都摔碎了。他哭哭啼啼跑回家来和娘诉说这件事情时，娘很响亮地打了他一巴掌，娘说：没出息，靠不上！这羊就是咱的命，咱还指望着它们过光景呢，你怎么就把羊摔死了？说完又要伸手打，叔把娘拉住了。叔说：旦儿，别哭了，再哭叔心里就不好受了。羊死了也好，咱们给你娘炖羊肉汤喝。

　　日子过得很快，立秋之后小白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叔告诉小旦子，小白这一胎至少能下两个羔，甚至能下三个羔、四个羔。小旦子大为兴奋，就天天围着小白转，天天盼着小白下羊羔。盼着盼着小学校的老师到家里来了，小旦子这才知道自己该上学了。

　　小旦子不愿意上学，愿意到山上放羊羔。

　　娘说：不愿意上学正好，咱还掏不起书费和学费呢！

　　叔说：不上学还行？叔当了一辈子放羊汉，叔不能再叫小旦当一辈子放羊汉！

　　叔背着小旦子把那只大肚子小白卖掉了。叔用卖羊的钱交了学费和书费，还给小旦子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个新书包。小旦子和叔大吵大闹，非让叔再把小白找回来。小旦子说：叔，你背着我干坏事，我就不叫你爹！叔说：不叫没关系，不叫你也得上学！

　　小旦子终于背起书包上学了，叔拉着他的手往学校送他。小旦子想起爹曾经和他说过的一定要送他上学的话，恍然觉得这个拉着他的人就是亲爹。小旦子心里想，我得好好坚持住，别一不小心，叫了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