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是兄弟——同村，同宗，又同在小学读书的兄弟。阴差阳错，我竟成了你的老师，且当了你二年的班主任。现在回想起来，真真荒唐年代里上演的一出荒诞剧。

　　对，应该交代一下剧目演出的背景：那年我正在邻村小学读高小（当时1到4年级为初小，5、6年级为高小），小我一岁、晚我二年上学的你还在本村念三年级，大人都说咱们是两棵“苗子”，有希望考进县中，给村庄长脸哩！突然，“文革”山呼海啸，汹涌卷来，整个教坛顿时地震般瘫痪了，大中学校一连三年不招生，莘莘学子全戴上红袖章，忙起了斗（斗争“反动学术权威”）、批（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改（改革传统教学内容和方法）。我在小学蹲了整整8年，由童音少年变成下巴长毛的小伙时，革命创造的奇迹终于出现了：我们家乡村村办起了中学，当然，也只能据说是发扬“抗大”精神——艰苦奋斗、土法上马了——没有教室盖土屋，没有桌凳垒土台，没有教师，在本村的“土包子”甚至本校的土娃子中找，恰如乡亲们编的一句俚言：土凳子，土台子，土屋里坐群土孩子，孩子头（教师）土得掉渣子。在那个以“土”为荣的年代，“渣子”非但没含贬义，反而有对其保持庄稼人本色的赞美呢！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下子都成了村办中学的中学生。尤其我，还闪亮登场，扮演起“抗大”式的兵教兵的“小先生”！而这么一“演”竟弄假成真，正儿八经地当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

　　说“闪亮”，并非完全自我炫耀。直到今天，我们几个老哥中，仍有人称赞我上着中学教中学，是“才子”哩！只是我本人随着闹剧的谢幕，静下心来读了点书，才发现自己所谓的“闪亮”处，显示的不是知识的光芒，而是无知的被曝光！因此，每每忆起，总有一种难言的忏悔涌上心头。

　　你一定记得我上第一节课的情景，开场白便背了一大段毛主席论教育革命的语录。转身又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填的一首“词”：“文革风雷起，教育卷浪潮。伟大导师指航程，风光无限好。残渣荡涤尽，校园换新貌。海燕浪头展翅飞，山河更妖娆。”进一步解释道：“‘残渣’指旧教育的一整套，譬如课程呀，教材呀，教学权威呀等等。你瞧，过去中学生要学英语、俄语什么的，崇洋媚外，现在不都取消了吗？以前老师们喜欢鼓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骗人哩！咱们这些经过‘文革’锻炼的学生，才海燕一样，敢在风口浪尖上翱翔，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闯将呢！至于权威，就别提了。我看到过县中老师们编的一副春联：百万工农齐踊跃，六亿神州尽舜尧。连毛主席的诗都引用错了，上句明明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嘛……”

　　大概第一次讲课的缘故，我记忆忒深。此刻真为自己当时的无知、狂妄而心跳脸红。正因为不懂教育，才敢如此一派胡言；正因为不知诗词，才敢将自己的顺口溜标上“卜算子”的词牌名；正由于不晓得对联的本质特征，才敢在课堂上批评行家们的集句成联。无知者无畏。接下来，我们又是写大批判文章，继续向旧教育宣战，又是收集村史民谚，编写乡土教材……张狂着，要闯出条教育革命的路呢！结果可想而知，当社会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后，我教过的前几届中学生里，无一人跨入高校大门。这责任，恐怕不能都算到导演一人的身上,无论如何，我不能用一句“我也是受害者”轻飘飘的话，原谅自己啊！

　　然而，你和其他一些学生，并没谁问罪于我，甚至依然维护着我的威信，因此，我对当初的那些往事也便逐渐地淡忘了。倒是我眼中的一个“学生混混”，近日寄来封“感谢信”，重又令我反思，令我内疚不已。

　　是的，他叫魏红，是咱村第一个闯深圳的小伙子，听说早成为百万富翁，混得人模人样了。而他上学时却是出了名的调皮鬼，绰号“导弹”。那时，教育界已经提出整顿，又注重课堂教学了。一次，我正分析课文《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他突然提了个问题：“老师，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说着，指了指和我同为民办教师、正休产假的妻子的办公室，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我当时那个气啊……摔门出了教室。

　　按说，一届学生中出个把淘气鬼并不稀奇，关键在于老师如何教育引导了。偏偏当时的我对教育心理学一窍不通，把他们完全放到了对立的位置，满脑子全是“制服”“修理”的字眼。

　　修理“导弹”的办法很快想起来了。次日上课，我准备了一组解词，故意让他解释“羞耻”的意思。不出所料，休说解释了，他连读音也念成了“差职”。我逮住机会，声色俱厉地训斥道：“你果然不识天下‘羞耻’。小孩子从哪里来的，回家问问爹妈呀，在课堂上捣什么蛋？影响学习伟大领袖的著作，想过后果吗？”这后一问，带有明显的威慑力。他终于蔫了，一向昂着的头耷拉了下去。

　　时至今日，他在信中还“感谢”我当年对他的夹枪使棒、连挖带打的痛骂哩。说如果没有那次触及灵魂、疼得他心底流血的教育，他恐怕还很难成为“回头的浪子”呢！

　　无论他的话是否弦外有音，我看着都禁不住脸皮发烧。由此，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你们以及之后的几届学生。唉，自己的无知加粗暴，曾经耽误更伤害过多少学生啊！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不，罪过，悔之晚矣！所以给你写这封信，向你，并通过你向你的师弟们真诚地道声：对不起。

　　人说时间是医治心病的最好药方。但愿过去的悠悠岁月，能够熨平我给你们造成的心灵创伤，更愿我们都记住曾经的学校生活，并讲给我们的子孙后人，以防那样的闹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