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来电话,要我回老家一趟,还特别嘱咐要带上相机。记忆中,父亲是从来不照相的,这次奇怪了。父亲让我带相机难道另有用意?我匆忙踏上返乡的路。
大老远我便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身形虽然很模糊,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是父亲。近了,父亲戴顶草帽,披一件浅灰色的衬衣,裤腿挽得高高的,穿着高腰胶鞋,手里攥一双泛白的黄球鞋。昨天刚下了一场大暴雨,村里的路很泥泞。我下自行车,父亲上前扶住车把,说:“你把鞋换上吧,往里有泥。”没等我弯腰把皮鞋换掉,父亲一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攥住车大梁,胳膊上的青筋如条条蠕动的蚯蚓。像拎小鸡似的,父亲把自行车扛上了肩膀。我匆忙换上鞋,抢在父亲前面,“俺大,我来扛。”父亲歪着头睨了我一眼,嘿嘿笑笑:“娃子,你不行,还是我来。”
父亲一口气把自行车扛进家,轻轻搁在过道里,直奔牛屋,他冲我招招手说:“过来过来。”我走进牛屋,父亲告诉我:“盖这间牛屋的时候,还没你呢。如今这牛屋风风雨雨35年了,它可是咱家的功臣啊。在这间屋子,我喂了20多年的牛。全靠这头牛,每年下一头牛犊,卖个千儿八百的,我和你娘才能顺利供你兄弟五个上完学。”父亲指着牛屋后墙,“你看,牛屋如今像个老人,骨头酥了,后墙和前墙驼背了,而且裂了几道大口子,屋顶上的椽子、檩子也都糟了,瓦补了退,退了补,还是不行。一下雨,这屋就像要塌。这次让你回来,是想让你给咱家牛屋拍几张相,好留个纪念。过几天,我想请人把牛屋拆了。”父亲说这话时,头勾着,猛地抽一口烟——我分明感受到父亲内心的痛——他良久没说一句话。
35年,父亲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牛屋里的所有物件。牛槽依旧平静地躺在两个砖砌的墩子上,四角用麻绳捆绑着胳膊粗细固定牛槽的四根柳棍;牛槽前面是一口口径约一米的淘草缸,缸上横着一把淘草舀子和一根拌草棍;对着淘草缸正上方悬挂着一只盛牛料的八斗,里面搁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搪瓷料碗;父亲在与牛槽相对靠墙的地方打了个地铺,两边是用木板夹的,上面铺着麦秆和豆秸。用父亲的话说,别看样子赖,睡上可舒服了,冬天特别保暖。我拿起相机认真给这些物件拍了照,还特别给父亲留一个镜头——父亲眼里噙着两汪浑浊的泪水依偎在牛槽旁,一手扶着牛槽,一手拄着拌草棍,宁静而安详。
其实最近这十几年,牛屋一直空着,因为牛丢了。那天,父亲伤心地哭了一大场。
下了一夜大雨,天麻麻亮,父亲就起了床。那几天连续高温,晚上父亲没睡牛屋,睡在了过道里。父亲推开牛屋门的一刹那,就呆住了。“哎呀,不好了 !”父亲的声音怪怪的,“娃他娘,牛屋后墙被掏个大洞,咱家的牛不见了!”
父亲伫立在牛屋门口,脸阴沉沉的,能拧出一桶水。这头牛和父亲相依为命快十个年头啦,我深知父亲的心情是悲伤沉重的,但却没有一点勇气上前安慰他。
一头老牛,任劳任怨,它是俺家唯一值钱的家当。每年春耕夏播,父亲舍不得租人家的机械耕种,全指望这头牛。邻居经常唠叨父亲:“啥年代了,还用牲口耕地,真是木头疙瘩脑子。”父亲回答:“嘿!牲口不碾地,种出来的庄稼产量高啊。”
那天,父亲没吃饭,光着脚,一步三滑地顺着牛蹄印寻去了……
我和母亲守候在村头的桥上,等待奇迹。“娘,看那边,俺大回来了!俺大回来了!”我望着父亲归来的身影。
父亲呆立在母亲面前,失望的眼神告诉母亲,他没能找回希望。父亲扭转身,两手扶住桥栏杆,悲怆地呼喊:“老牛,老牛,回来吧——”
父亲不能自已,泪雨滂沱。
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喂牛,牛屋一直空着。
每当父亲想起他的牛,就会推开牛屋门,呆呆地看上一阵子。
再一次回老家,父亲的院子里多了一片空地,牛屋拆了。母亲告诉我,拆牛屋前一天,父亲悄悄流了一夜泪。牛屋是父亲的魂,牛屋早已融入了父亲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