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人士都喜欢修改自己的历史,把自己成名之前的各种经历一一加以修改和润色,使之符合一个大人物的道德标准:青春和革命,战斗加爱情。
莫言没有这样,他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说自己之所以想当一个作家,就是想一日三餐都吃上香喷喷的饺子,就是想娶石匠女儿当老婆。
这种理想,现在看来比较“低级”,在当时那个连过年都吃不上饺子的年代,却无疑已经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想象力了。
一个安分守己的、对自己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逆来顺受的普通青年农民,谁会像他这么狂妄呢?
莫言从自身真实的“饥饿”感受出发,他的理想是明确的、直截了当的。他这样想,也这样说,而很多作家这样想,非不这样说。他们明明是肉体饥饿,却装模作样地说是精神苦闷。他们明明连自己都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却要终极关怀,要底层关怀,去指导别人的生存。在这点上,一直努力校正自己生存轨迹的莫言,显得有些另类,也不够“知识分子”。
源于身边的写作
从1984年秋天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到1987年秋天,莫言在这三年时间里经历了从开掘身体里的故乡深井源泉,到打通了泉眼喷涌而出,他体验了从苦恼写作到幸福写作的过程。这段时间,莫言异化成了一台写作的机器,没完没了地写作,一有空就写作,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撩拨他敏感的神经。
在那几年里,莫言每年假期,都要返回老家,跟家人一起生活。在这种状况下,他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农民了,至少,他是生活在真真正正的农民中间,那些跟农民有关的事情,他都能真切地体会到。莫言在老家找不到一个有炉子的房间,高密的冬天寒冷彻骨。他只能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套着手套写作。拼命地写,手不听使唤了,字歪歪扭扭了,这阻挡不了他写作的激情。
莫言说过,那种冰冷,让他感到自己像是透明了一样。
写作《欢乐》前,莫言到高密二中“体验”过生活。莫言虽然一直反对体验别人的生活,但是他没有参加过高考的经验,这在小说大气氛的营造上,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在细节刻画上就会出现一些虚化。莫言在小说里也只能描摹主人公齐文栋的复杂心态,那种极度的贫穷和极度的压抑对他造成了的致命的打击。他对高考的心理和气氛的具体心态,避而不写。在高考具体而特定的场合下,考生的心态可谓千变万化。莫言曾在散文《陪考一日》里写到陪自己的女儿管笑笑参加高考时复杂微妙而敏感的心态。
童年对莫言的影响
美国作家海明威说:“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
在莫言出生的那个年代,几乎人人都拥有过不幸的童年,可是从这个不幸的摇篮里爬出来变成作家者屈指可数。可见海明威说的是一句废话。
莫言在很多场合里引用过海明威这句废话。他很快就发现这句话里的矛盾,后来在引用时加上了尾巴:“当然,幸福的童年也是作家的资源。”
幸福的童年人人相似,不幸的童年个个不同。
饥饿中的少年莫言,在乡村中探寻食物和想象食物中,不断地发展自己的心智。
在这种困苦而自由自在的生长过程中,莫言跟自己生存着的周边世界建立起了越来越密切的关系。
大人们都忙着干活,没有人管小孩子。
莫言和其他小孩子一样,被大人遗弃在家里,在村里,就像小猫小狗一样,自己寻找食物,在不知不觉中成长。
小时候,莫言“能在一窝蚂蚁旁边蹲整整一天,看着那些小东西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脑子里转动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对于小孩子来说,最简单的世界,都呈现着复杂而危险的面貌。
莫言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情,是在1958年,四岁左右时,把一个珍贵无比的热水瓶给打碎了:
我们两个村庄,一个叫大栏村,一个叫平安庄,两个村子是连在一起的。吃饭的时候,要到大栏村那个公共食堂打饭,打开水,提着瓦罐打稀饭。起初要求所有的人必须在食堂用餐,后来允许打回家去吃。起初还有干饭,后来只有稀饭了。到了只有稀饭的时候,公共食堂——这一所谓的新生事物,距离灭亡已经不远了。我记得自己提着一个热水瓶,装着一瓶热水,“啪”的掉在地上,热水瓶打碎了。当时的农村家庭,有一只手提的热水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般家里面用的是瓦罐,在外面蒙上一层麦草,垫上一个草袋……打碎一个热水瓶,我吓得就跑掉了,钻在一个草垛里一下午没敢出来。到了晚上,我听见母亲喊着我的乳名叫我,声音很温柔,不像要打我的动静,才从草垛里钻出来,看到母亲正站在星光下喊叫我。
打碎了一个珍贵的热水瓶,这个弥天大祸在后来的莫言嘴里说得很平淡,实际上,我们小时候都有这种经验,那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没有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
最小的孩子得到父母最多的溺爱和呵护。最小的孩子通常最胆小,最敏感,最体弱多病。这种体弱多病的特质,常常是一个作家得以成为优秀作家的原因之一。不必举法国现代派大师普鲁斯特,不必举奥地利天才诗人里尔克,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少年莫言同样体弱多病,常常因为生病而一个人待在家里的炕头上,百无聊赖地观察自己周边这个神秘的世界。
少年莫言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通过自己的触觉和味觉,通过立体的感官互动,来观察来体会来理解和认识周边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洪水、堤坝、青蛙和苍蝇构成,在这个世界之外,密布着谎言的蜘蛛网。
他的世界,是一个感官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历史教材里一分为二的世界,不仅仅是阶级斗争的世界,也不仅仅是爱与恨的世界,还有更多更复杂的生活细节。在莫言的村里,人们为了抢修河道以及因为决堤的利益,通常也会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上看待问题,而不是那种高屋建瓴、舍己救人的高大全故事。村里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庄稼,就想方设法要让河堤决口开在邻村。当然不能扛着铁锹上去挖,那是不行的,那是搞阶级破坏,会引起大冲突,甚至可能会出现械斗。人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们在青蛙身上拴上绳子,把青蛙扔到堤坝上冲出来的小豁口上。青蛙为了逃命,跃过豁口,拼命地往上爬,然而它的身后有一根细细的绳子,拽住了它。它拼命地爬,不断地把豁口的泥土扒松,脱落,被细水流冲走。豁口就越冲越大,小水流变成中水流,最后豁然大开,洪水一涌而至,形成巨大的缺口,汹涌而下。在传统的智慧里,这叫嫁祸于人。
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故事,在少年莫言的心里成为某种尚待发酵的养分。
这些故事和外部世界给予少年莫言的细微感受,储存在他身体深处,有待发酵,有待蒸馏,在某个适合的时间,由某个人打开上面的盖子。
推荐理由:本书是中国当前唯一一部关于莫言的评传,且经莫言本人校订,图文并茂。全方位解读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莫言的人生与作品,揭示莫言成长与写作的秘密,既是和作家的人生、灵魂对话,又是具有独特发现的研究专著。
摘自《莫言评传》,叶开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