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中看画》,扬之水著,金城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
1888年,法国心理学家比内创用了“物恋”一词,其中包括的内涵寓意极其广达,耐人寻咂。按照扬之水先生的看法,通俗地说,“物恋”便是对物的关注,既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写作方式,尤其在她多年的学术生涯中,令其扬名的“名物研究”帮助她打开了对“物”的别样视窗,也令她竟可以寻找到一种畅快的叙事语言和方式——精准地透过对“物”的描述,回望历史和精神的时空。在这个领域,扬之水将同样擅长“言物”的张爱玲视作偶像,大抵她们都有一双观物的眼和一颗善察的心。不过,两个人稍有不同的是,张爱玲是用“物恋”来“看取人生”,而扬之水自觉是用“物恋”来“打捞历史”——言下之意,应当是觉得张的妙,妙在她善于挖掘出生活寻常物件儿背后的小情趣,有一颗玲珑剔透心;而扬之水的名物研究,则是从那些承载着时间之重的无言器物中,打探出历史和文化的渺渺回音,这靠的是一份沉着的心境,一双善识的慧眼,善于剖析出物与物、物与情以及物与人之间的那份幽暗难辨的逻辑关联。尤其是扬之水的名物研究,多半是与各种古物——青铜器、古画、瓷器、家具、装饰品、珠宝、文具等——打交道,要探究出其中的时间秘密,只有屏气静心地侧耳聆听,方可将古人编织其中的关于文化的所有想象力、期待和理解悉数收尽。
扬之水先生的工作极其扎实而细密,观察的视角也别具匠心。比如琴棋书画这样属于古代士人的四大雅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审美理想和情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朝各代都发展出符合当代标准的制式。对于这四种技艺的掌握不仅代表着知识分子的修养,还一度传至民间,成为大众认可、推崇的精神和文化锻炼形态。扬之水逡巡于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博物馆,从各种文献、史籍、影像资料里确定文字上的载记笔痕,再按图索骥,从浩如烟海的各种藏品的细节处寻找如山铁证,各种器物间的异同均有效地佐证文字中的观点。这不仅需要舟车劳顿,更需要研究者的刻苦和修为,入木三分的观察,加之颇具厚度的文化功底。
再有想象瑰丽的《诗经》引得各代的画家纷纷力图将诗歌纸本中的“风、雅、颂,赋、比、兴”转换为可视可见的图画绘本。除了读画,扬之水却将其上升至另一重境界,提倡不仅是要欣赏画家的笔情墨韵,更要捕捉宋人读《诗经》的一种意见——对上古风物人情和典章制度的理解,也包括了场景现象。按照传播学的理论,马和之等画家在读解《诗经》并付诸画笔时,皆会植入他个人的理解和偏好,这是一个“编码”的过程,而我们后人再析解他的画时,就需要力透纸背,挖掘出其埋藏在画笔中的各种信息,这又是一个“解码”的过程。当然,还是扬之水先生形容得精妙:“我们读马和之诗经图,便可以说是另一种经验的读《诗经》。”此言不禁暗合“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意境——文化的传承便如一脉相承,任凭时日如何转换,自然有一代一代的人为之倾倒和品赏,才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
因此,我极其羡慕扬之水先生的工作,她可以随着时间的漫漫长河溯流而下,掬水捕月,打捞无言的历史,却也从静谧缄默的各种器物里听到了波澜壮阔的惊涛拍岸声!
(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