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患脑萎缩好几年了,今年眼睛又不大好了,趁国庆放假,我带他来眼科医院。说好了我们各自从家里出发,我去车站接他,见面还是有点不悦,他穿的还是十年前的衣服,样式老不说,还有股霉味。我埋怨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换,他略显不安地说,老了,穿啥都一样。好好的,总不能扔了吧。还有鞋,我春上给他买的老北京布鞋,他总说穿着舒服,今天却不穿。仔细想想,好像每次出门他都是这身打扮。
我搀着他走进医院,每次排队都反复安排他别乱走动,在原地等我,他都很听话,医生开单子要我交费时他突然紧紧按住我不让交。他很大声地问医生要多少钱,如果要花三百五百的他就不看了。他强调说,他浑身都是病,高血压(他其实是低血压),脑动脉硬化、脑血栓、脑萎缩等心脑血管疾病,事实是他真有脑萎缩,其他都是听说的。他告诉周围的人别看他一身病,他一分钱都没花过,该死的人了,花啥冤枉钱。屋里人很多,大家听了都笑,他还是不松手。我小声告诉医生,就说不贵,就十块钱。医生笑着说了,他才得意地松手,慢慢跟我去交费化验做各种检查。路上,他小声说,医院都坑人,你得跟他们说你不看,他害怕你不花钱才会给你便宜些,这里面的事儿他都知道。排队检查化验诊断,忙了一上午,终于结束了,老年白内障,可以手术了。因为农忙,我们想等几天再做。
从医院出来已是午饭时间,我问他想吃什么,他摇头说啥也不想吃,我建议吃他从没吃过的麦当劳,被拒绝了,吃水煮鱼,又被拒绝了,问急了他才慢慢说,他其实啥都不想吃,从不嘴馋,不知道啥叫饿,吃啥都不香。要非吃不行就喝碗胡辣汤,要挂“逍遥”牌子的。我搀着他转了两道街都没找到,中午实在不好找。他平时不吃米,不喝面条,一日三餐是稀饭泡馍、泡饼干蛋卷之类,我领他吃饭真不容易。我们最终在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份老式鸡蛋汤,又买一份西式糕点。他吃得很慢,很小心,很拘束,很少说话。我以为他牙不好,吃完饭才见他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里面装着他的假牙和几块糖。
我以为我很爱他,给他买吃买穿,让他体面幸福,我其实是不知道如何去爱,我走不进他心里,因为他的二女儿当了教师,常把他当学生纠正他的不良生活习惯,还美其名曰为他好,他就下意识地为他的考上学的在城里教书的二女儿关上了心门。他的拒绝是想告诉她,他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得也很好。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拉着父亲的手,像我小时候他拉着我一样,满怀爱与感激、不安与愧疚,我不敢放手,生怕一放手他就会忘了我的模样。我紧紧握着这双干枯的手,刹那间泪流满面。
我突然想到母亲,想到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一下子明白了,年近八旬的父亲,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甚至连女儿都认不清的父亲,却记得十年前母亲为他做的衣服、和母亲一起喝过的逍遥胡辣汤。母亲离开他十年了,他的记忆就留在十年前那些有伴的日子。没了母亲,父亲便不再记得幸福的模样。我们给他的却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我们却给不了。曾经身强力壮的父亲如今竟是如此孤独无助。
我以为我很爱他,我又何尝理解过他!
我们兄妹四人从不敢怠慢他,出钱出力从不吝啬,我们尽可能让他成为村里最体面的老人。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有四个孝顺的孩子,儿媳妇更是好到绝无仅有。我们能看到村里人羡慕的眼光,能听到村里人甚至知道他的人的夸赞,我们都以为他很幸福,有时会为他的不知足心生小小的不满。
村里有位老人上吊死了,人们都骂五个孩子不孝顺,父亲却说当爹的不想拖累孩子,只是没想到会给孩子带来伤害;他不止一次问我活着的意义,我不懂他的意思,还抱怨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不止一次把回家看他的孩子扔在家自己吃完饭就去打牌,我们还误会他不爱我们……
他有时会一个人待在屋里抽烟或躺在床上叹气,尤其是母亲去后第一年,他常在母亲埋骨的地里干活不知道回家吃饭;每年清明,他都早早把坟添好,坟上的草拔干净;母亲的祭日,他早早准备好纸钱供品;每年三十儿晚上他都去看母亲……他对母亲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我们也只看到一部分,他的孤独我们不懂,他从不诉苦,他的苦我们也不懂。
我拉着父亲的手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往事历历在目,我泪流满面。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我的愧疚与伤感。最爱我的人老了,他看不清我的模样,痴呆到快要忘了他最爱的孩子都叫啥名字,他却知道清明,知道母亲的祭日,心心念念等着与她相见!
我们都爱父亲,却都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送父亲到车上,我说,爹,记得吃药,一天三次,每次每样一片,不能多吃,眼药水每天三四次,别忘了。他说好。
我说,爹,你要好好的,别生病,这就是我们的福气。他说好。
我说,爹,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我再回去看你,你要开心点。爹说好。
我说,爹,农忙时你照顾家,闲了再出去打牌,别一个人闷在家。爹说好。
我说,爹,记着我是你的二闺女,叫凤悦。爹茫然地问,你是谁啊?
车走了 ,我掩面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