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家中有上世纪50年代父亲的照片,国字脸的父亲穿对襟蓝司领布褂,英俊潇洒,像极了五四时期投身革命的进步青年。还有一张全身的黑白照,两手握着铁锹的父亲面带微笑腰板直直地立着,一只腿弓着一只脚踏在铁锹上,一副改变世界舍我其谁的自信。
爸生于1930年,弟兄三人,他不但是老幺,且是爷爷续房得来的儿子。老年得子,爸一出生便是宠儿,倍受爷爷宠爱。
父亲年轻时清爽干练,十足的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人士作派,是属埋在油盐酱醋里也找不到烟火味的人。甚至我做梦时,总梦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坐在藤椅上,桌上摆满了书,屋里一团乱麻,但他怡然自得。
爸的没烟火味,被家人终生“弹劾”。
年轻时的父亲对家几乎没有概念,姊妹几个谁上几年级从没过问过,家像旅馆说走就走。二姐常说,爸是公家的人,在外面的时间永远比在家多。还说,妈年轻时多病,有几次病得厉害,把他叫回来给妈看病,爸也总是匆忙回来,带妈看病后又匆忙而去。
在收拾父亲的书和影集时,正巧一份父亲的干部履历表碰在我手上,填表时间是1965年,当时父亲是县教育局的教育股长。从履历上得知,父亲1950年经县教育科介绍考入淮阳短师班(即淮师办的短期班),10月转入淮阳师范读书。1953年爸淮师毕业后分配到城内新华小学当教师,工作狂的父亲一年后即当了主任、校长。后又转入北关小学和郑集小学当校长,于1958年转入县文教局任副股长,两年后又下放到大连乡苑楼大队任大队长。随后,他在大连乡的区公所任文教助理,1964年才回城到县教育局任股长。
爸不止一次说,当时的教委只有一个局长三个股长。三十露头的父亲属其中之一,可见他的年轻得志。爸的老同事李德昌老人说起父亲,和我们眼中的父亲判若两人。他说爸是个快乐的人,非常爱说笑话,喜欢和人逗乐,光他的外号就有几十个,最典型的是“董乐天”、“机灵鬼”、“鬼见愁”之类。还有同事含混不清地暗示说,你爸一辈子胆子小,看起来胆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敢做。
我是看完以上履历时方才理解父亲为什么是“公家的人”,为什么总不在家的。爸是工作着才快乐的人,他不喜欢庸常无为的日子。当然,是不是还有不为人道的原因,诸如,家人因歉疚带来的私下推测,父亲没有儿子。再诸如,作为一个被改造的地主的儿子,爸会珍惜他的前程,他愿意无怨无悔地改造自己。爸的履历表里,他在“家庭主要成员的姓名、职业和政治态度”一栏里写道:“父亲董清泉,新中国成立前出租土地过剥削生活。因全家也居城内和别人合移于杂货铺,在铺内当管账先生,是地主分子。1959年夏因病死亡。”
我是爸回城那年出生的,但爸在立子上运气实在不好,不是女娃,就是男婴出生后夭折。到我出生时已是第四个丫头片子。我的出生没能给爸带来家的乐趣,他更加失望了。当时,奶奶乡下的一家亲戚有七个男娃,愿意把他家的男孩换过来,奶奶也有这个意思,但征求爸的意见时被爸坚决制止了。
其实,我们姊妹都很理解父亲在那个年代承受的压力。好在父亲是读书人,从未发过牢骚。而且,从父亲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上也可看出父亲并无男尊女卑的观念,从内心里是把我们当作儿子养的。我们姊妹的名字依次为:大姐建国(1949出生的),二姐卫国,三姐建华,老四卫华,可见我爸那时是足足的进步青年。只是,到我出生时,四个丫头片子让爸的意志已弱,随了妈的心愿,按董家辈分我是“素”字辈,于是,老幺的我有了一个很俗的名字:素芝。
父亲晚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论父亲母亲对家的贡献,二姐笑着给我爸总结两条重大贡献:第一,没跟我妈离婚。那个年代离婚不离家的特别多,爸保持了一辈子从一而终。第二,爸没准许奶奶把二姐和我拿去换男孩。
这当是家人对爸最严厉的审判了。
我四五岁时,当是文化革命最红火的时候,爸又下乡了,到齐老乡做了文教助理,然后,在齐老卫生院当了院长,1979年才再次回城,先做了县豫剧团的支部书记,又转到县太昊文物保管所任支部书记,后回到县文化局做了文物股长。
颇为戏剧的是,从上世纪60年代初的教育局股长到90年代初退休时的文物股长,年轻得志的父亲仍然是股长,没一点进步地在股长位子上坐了30年。只是,30年之后,自称“万金油”干部的父亲成了文物古建方面的专业人员。从80年代开始,爸就参与太昊陵东西廊房、统天殿、显仁殿等的复建和修葺,父亲退休后,陈胡公墓、弦歌台的复建,爸也被请去做监理,爸成了淮阳没有名分的古建专家。
三
而今,眼前的父亲,让我在疼痛之后有英雄气短的喟叹。
我对父亲打岔说,去哪儿走不远?
父亲指着北关太昊陵的方向,说想去北关转转。
我说有公交车还有观光车,很方便的(写下这几个字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此时的父亲没有扶手已走不了远路了),你要去哪就坐公交车,不用骑车。
爸又重复说走不远,走不远。
“走不远”、“走不远”不停地在我心头回荡,也刺激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是不让你买车,是骑车不安全。
父亲说,我不骑,推着。我说马上要二月会了,你推着车子也走不快,碰着了咋办?
父亲说我走路边儿。我说二月会人太多,不是怕你碰人家,是怕人家碰着你了。怕爸不高兴,我又迂回着说,要买车你也得挑个日子,这正月十五还未过,急着买啥。要买也过了二月会,人少了再买也不迟。
爸高兴地笑了,说今天不买了,你回吧。我在这坐一会儿就回去。
在淮阳城北门的城墙口,我和父亲面对面进行关于车的对话,这种单独地平和地劝说,父亲对我也属第一次。
这时,一个和爸年纪相仿的老人推着车来到爸的身边,是以前实验小学的门卫老张头。这老伯看上去明显有偏瘫的后遗症,说话时有些卷舌,右腿拉拉着,右手也不活泛。他把老人车停在我和爸面前,对爸笑着。
他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和父亲说话,问父亲夜里要不要人照顾,父亲说不用。他说,你比我强,还能自理。我晚上离不了人,需要人陪着。
爸没接话,他又不停地说着,问着……
爸不说话甚至看也没看他,几分钟后,爸一声没招呼推起老年车往回走……
我稍一愣神,对他笑笑也推车往回走。
这就是父亲,他成不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者。父亲一辈子不喜欢张长李短,不喜欢诉说苦难,他也融入不了喝酒打麻将打发时光的人群,说到底,父亲享受不了世俗的幸福。
父亲性情耿介,敏感而自尊。不大入俗的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年轻时的父亲在金钱和物质上是个界线分明的人,尤其不能忍受物质压迫。三姐到成婚论嫁的年龄有人说媒,对方是当时颇有身份的家庭。介绍人来时捎来4斤很讲究的点心(果子),这在当时80年代还显得奢侈。爸一听说勃然大怒,说这八字没一撇,带东西干啥。闺女结婚又不是卖闺女,谁拿来的东西谁拿走!结果,介绍人非常尴尬,将东西带回去后再没声响。
爸让我们最痛苦的是他的不求人。二姐曾作为知青下乡到搬口新建队,3年后农场推荐二姐到周师上学,上学时填写毕业志愿时,二姐随笔写了搬口。结果毕业分配时分到了搬口高中。二姐尚没成家,下三年乡上二年学还要再回到那里,妈不同意。想着爸是教育局出来的,让爸去找他的老搭档说说让二姐进城,可爸一听火冒三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叫我去求人,谁想去自己去。”正巧二姐要好的同学认识教育局的,一纸调令就把问题解决了。
为诸如此类的事,倔强、不求人的父亲在我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也很遭一家人抱怨。
因为性情相近吧,我和父亲一点也不亲近,且极易发生争执。我五六岁时,父亲有次回家罕见地带了个袋子,给我们每人发两个小苹果,然后出去了。知道袋子里是小苹果,我打起了主意。趁爸出门的当儿,我跑到里屋把我的花袄兜里塞得满满的。父亲看到后很生气,给我一一掏了出来。失了面子的我大哭不止。爸被我哭烦了,对着我厉声说不许哭。不许哭让我更伤心,不让哭我偏哭!爸唬不住,又厉声说,要哭去外面哭。我被爸连推带搡推到家门外。我站在胡同里大哭了很久,直到三姐把我劝进家里。
走上社会后,较真的我也不止一次和父亲发生冲突。直到父亲退休,而我有了孩子后,我们才弥合了这道伤痕。
大女儿小时是父亲和家庭最融入的时候,父亲像换个人似的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到处跑,在家和女儿手对手、脚对脚地对唱拍手歌,逗得女儿哈哈大笑。
爸和外甥东东的故事更多。东东是三姐的儿子。因三姐和姐夫都在周口上班,没人看孩子,东东小时候便经常被送回淮阳。外甥是很聪明很有主见的那种人,我行我素。我妈管不住时,总交给我爸,说,你得叫他把这块馍吃了。爸于是命令:东东,给我把这块馍吃了。东东大多时候会听话地接过来吃了。不听话的时候,爸爸就和东东比赛“咱俩谁tie(厉害)”。爸和东东对面坐着,握着手腕比赛“谁tie”。第一个回合,爸爸轻轻握住东东的手说:“咱俩谁tie?”东东说:“东东tie。”第二个回合,爸爸稍加重气力,问东东说:“咱俩谁tie?”东东不改嘴,说:“东东tie。”第三回,爸加重了力量,再问:“咱俩谁tie?”东东吃不消了,立即说:“姥爷tie。”再比一次,东东会连声说“姥爷tie”,每次都会在这样的对话中结束,东东这时叫吃饭就吃饭。
我和父亲从未单独面对面交流过。青年时期,偶尔从父亲与他人的对话中会听到父亲对我的夸奖:朴素、好学,于是被父亲夸奖的我就一直朴素、好学了这么多年。2000年盖房那年,过路的邻居问起谁盖的房子,爸说,是老小,在宣传部,会写,是个笔杆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以自豪骄傲的口吻说起我,说起他的女儿。只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
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强大的,强大的父亲总带给我思考。又想,所谓的强和弱终究是力量的对比和较量,比如体力,比如智慧……岁数悬殊时,年龄有时会成为决定因素。
父亲得了面部神经麻痺症后,表情生硬。一岁多的小女儿亦琪不喜欢他的玩乐方式,看见妈过去,她说姥姥坐,爸还未走到她跟前,她就说,让姥爷走。爸也不生气,仍坐在她跟前,直逗到女儿哇哇大哭。2004年的春天,父亲陪着不到3岁的亦琪在三楼玩,亦琪站在窗前的小凳子上往外看,蹬翻了凳子,父亲怕她摔倒就用力抱住她,结果女儿却砸在爸的身上,爸想站站不起来,用胳膊肘用力撑了很久才起来。
父亲一天也没讲摔倒的事。晚饭时,父亲笑着,带着多日未见的兴奋大声说:“二花开了。”我莫名其妙:“啥二花开了?”爸笑着说三楼的金银花,开黄色、白色两种。女儿说,上午我们看花时摔倒了,姥爷摔住了。再问,爸大笑着,脸似乎红着,用极不自然的表情说摔倒了,说着扬起了胳膊。天呢,整个胳膊又粗又肿都变形了,胳膊肘上露出红红的一片肉。都这样了,爸竟然一天没说,在心疼父亲的同时又感觉爸傻了一样。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爸的胳膊骨折。
我猜想,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磕碰后自己扛过去,可是父亲再不是那个父亲,他扛不了自己的病了。
这似乎是我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住院。父亲以躺倒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衰老。
去世前的两三年时间里,父亲大多数是沉默的。每到冬天,父亲一个人坐在三楼的躺椅上,眼前放一张凳子,上面有《老年春秋》之类的书,还放着一块块生姜、干姜或其他中药类的东西。那时的我还不怎么明白养生,感觉有些怪异,但我知道父亲喜欢做些养生的尝试,用些小偏方。父亲不是守旧的人,生活上接受新事物特别快,退休后有一段时间,父亲一个人买来电饭锅按着书里的配料煮粥。父亲就是这样,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高兴了就一个人默默尝试。
父亲经常在三楼,有太阳他坐着,没太阳他也坐着,一坐几个小时,有时在躺椅上睡觉。我偶尔上去,便觉刺耳的寒风难以承受,劝他这么冷不要在这儿坐着,父亲总笑着说不冷。好在父亲并没有因此感冒过。
父亲少说话,我们都害怕他得老年痴呆,认不出路和家门。但父亲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和妈相比,每到需要动脑筯时,爸总比妈反应快,比如妈在家叠烧香用的金铂元宝,或数什么数,总要爸替他记着。
爸去世后我们才明白,爸其实是老年抑郁症,运动着忙碌着的他才是快乐的,走不远的父亲实在太闷太孤独了。(待续)
■董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