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农历二月是我繁忙的一个月,因为长达一个月的庙会,很多时候中午不回家吃饭。大概初六那天晚上,听妈妈说爸到底还是把三轮车买回来了。买就买吧,明知挡不住的事。有时中午或晚上会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回来。家中的门台高。父亲上台时很吃力,我会去拉上一把。对父亲一贯信任的我,甚至想,父亲买了心爱的东西,心情好,也许是个好事情吧。
似乎有两个中午,爸从外面回来很晚,要他吃饭,爸困得都睁不开眼,似乎要睡着了。没想到父亲怎么会这样,想他歇息下就好了,也没放在心上。
几年前淮阳公墓刚建时,有熟人推销墓地,刚开始我非常忐忑,不怎么接受,想买墓地这样的事会让父母不安,但爸听说后非常乐意,又担心爷爷奶奶的坟地将来会荒了无人去。二姐说,那就买两块,把爷爷奶奶的一块迁来。还记得那晚的情景,听到二姐的建议,一向眼神混浊的父亲眼睛突然一亮,分外精神,让我想起年轻时那个清清爽爽的父亲。他麻利地转身回屋,说现在就去拿钱。
父亲是个孝子,奶奶生病那些年,家里只有我和妈在家。那时的我还小,爸在乡下卫生院。大姐在开封常年不在家,二姐、三姐都做了下乡知青。妈妈当时在办事处的小厂里要白天晚上三班倒,很辛苦。为缓解妈的压力,爸有时把奶奶接去住一段,有时一次住一两个月。
爸是奶奶的独子,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时,自然会想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清明节前,爸几次催二姐让她找出几年前买来的墓地证书,说想看一看编号,想知道在哪个地方。我们都在忙着,又觉得这也不是父亲这个年龄操心的事,就没当回事。
清明节那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兴奋溢于言表,哈哈笑着,说他去仙景园(指公墓)了,知道了我家买的墓地在哪,他说对这地方非常满意。父亲大笑着,孩子似的很夸张地大声一一报出编号。
父亲异常兴奋的神情让我一脸的错愕,心想,墓地有什么好看的,在哪儿又有什么好兴奋的。同时,也有一种惊悸掠过心底。
清明节过后的一周后,一早醒来,突然莫名伤感,突发奇想在电脑上写日记,有了开头的“温情”文字。同时心里也很焦急,想二月会就要结束,郑州还有朋友约我去写稿子,我还要整关于庙会的稿子,想在家里整稿子安静,就不去单位了。
八点左右,父亲却在门前闪了一下,看见我在房间里,爸又退了回去。我的电脑在三楼的东屋里,爸八十大寿时录制的光盘也在这个电脑里。曾对爸说过,想看录像了自己打开电脑看。莫非爸以为我上班了来看录像?于是,我收拾东西去单位,给爸打开录像。第二天我上班前,爸又在门前闪了一下,我重复了昨天的程序,为父亲打开录像。
连续三天,在三楼的黄昏里,我一遍遍唱郑智化的《老幺的故事》:“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我们这一家/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命运是什么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梦……通往坑口的那一条路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晨曦中模糊的脚步声已忘了最后一次的道别……在物质文明的现代战场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自己/再多的梦也填不满空虚真情像煤渣化成了灰烬/家乡的人被矿坑淹没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没却失去了灵魂……”
我有无法说出的绝望。
因为我的忘我投入,两个女儿跟我形成了合唱。
第三天凌晨,两点多醒来,横竖睡不着。忽想起是自己的生日,忙活一个月也没好好陪父母吃顿饭,想中午一定和家人一起放松一下。凌晨四点,三楼的我被楼道里的脚步声惊醒,一个声音传过来,快起来,咱爸又犯病了。我手忙脚乱地穿衣下到一楼,看见父亲嘴里吐着白沫,已说不出话来。
听妈妈说,也正是凌晨两三点,父亲突然不适,不麻烦人的父亲并未叫醒我妈,他在黑暗中挣扎着,直到我妈感觉到动静拉开灯,问爸怎么了,他才说“我起不来了”。我手忙脚乱地为爸擦洗了一阵后,已是四点二十,救护车仍未到,问妈要不要给二姐打电话,一直未说话的父亲胳膊半扬着摆了又摆。
五
父亲走了,走得这么急促。头天晚上,爸还坐在客厅里兴致勃勃看《梨园春》,二姐在里屋给我妈汇报外甥文武三月十六结婚的事,父亲时不时会掀开布帘问我们讲的啥事,惹得我们哈哈笑。年轻时不喜问家事的父亲,耳背后,更是很少问,只是因为二姐几天未回娘家他才这么热心。二姐大声说,正准备文武结婚待客的事,父亲笑着点着头出去看电视了。
但今天,父亲说去就去了。
我的生日成了父亲的祭日。老天要我以这种疼痛的方式纪念父亲。
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表姐说:“半月前还看见我三舅骑着三轮车在西关没修好的桥边骑得飞快,像年轻人一样,想三舅的身体真好。”
还有亲戚说,在太昊陵西的环城路上,他们也看见骑着三轮车跑得飞快的爸爸。
我设想父亲的路线,从县城北门到北关太昊陵,穿太昊陵广场转到西关环城路,再从西关转盘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转这一圈差不多要二十华里。
回想父亲两次睡着般疲惫不堪的镜头,我忽然明白,我的父亲,九年没骑着自行车的父亲,如今却骑着这样笨重的脚踏三轮车穿越淮阳城,这需要多大的力气!
我似乎看到父亲推着沉重的三轮车走过淮阳大街,骑过淮阳北关,推车过太昊陵广场,又骑车穿过西关环城路,然后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
到家后的父亲松下一口气,穿越淮阳城,他九年的缺憾补上了。他可以安然睡觉了。
我猜想,骑在三轮车飞奔的父亲一定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更忘了自己的年龄体力,他只想在他十年前自如穿梭的地方再自由地骑上一把,过上一把瘾。
可是,我的父亲又哪里只是在骑三轮车,他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与他留恋的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想起前两天他不停地看八十大寿的录像,我泪流不止,父亲分明是在一次次回味中与家人告别。
半个月后,三楼的金银花以前所未有的浓艳开了,她们让我想起《城南旧事》里英子那纯真的声音:“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而今,爸爸的紫荆花开了,凌霄花开了,父亲用五年时间修剪的从一楼架到三楼的葡萄架,还有紫珠花、扁珠、朱顶红、鸡冠花,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在春天里一片葱郁,而父亲却去了远方。
从一楼到三楼,点点滴滴,我的父亲,你的气息无处不在,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你的踪迹。走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家的空大,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没有了父亲的家,空空荡荡,空,空,从未有过的空,让家失去了支撑点,失去了平衡。
父亲,你坚实的臂膀我们靠了许多许多年,此时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几个月后,在杭州永福禅寺文景阁内,僧人的一幅摄影作品让我陡然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左边是篱笆墙,右边是凌乱的山石,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山路,在灰蒙蒙的天幕中,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僧人踽踽独行,前方山路迷蒙,身后是圆圆的落日。
僧人的背影在迷蒙的山路上矫健而沉稳,这一诗化的场景让我想起父亲。
踽踽独行,不正是我父亲的写照吗?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走在这样的路上,戴发修行。
那迷蒙的远方是对父亲的召唤,那红红的落日是父亲留下的余光,或者,也正是这余光,牵着我的父亲再次走向远方。
父亲远去了,在路上。
对远去的父亲,我还想像以前那样,拿出喜欢抒情的德性,不惜用三年五年的时间,攒足劲把酝酿在心中的情感浓烈表达,可是,我亲爱的父亲,你的女儿,已无法像以前那样拧上发条一直上劲,然后释放那压抑的情感,如今的我已像那失修的发条,滑轮了,只能写下这琐琐屑屑的文字。
父亲三年的祭日到了,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不知从哪儿闯了回来,一副匆忙急促、旅途疲劳的样子。我心里一惊,再看父亲,却是一个画面,父亲在宽幅的屏幕上,青面青衣,中年时的清癯模样,藏青色的中山装,像多年前的的卡布料,朦胧中,父亲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父亲说,他去党校学习了三年,如今结束了。
梦中的我松了一口气,庆幸父亲又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一起了。
三个月后,我又做了一个梦。
深秋,三楼,秋末的残枝败叶中,硕大暗红的鸡冠花挺立着,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他正看着花儿对我笑。父亲说,前一段身体不好,快不行了,到一个地方养病,调养了三年,现在又精神了,就又起来了,哪里都可以去了。
暗红的鸡冠花泣血昭示着时光、轮回,给我以残阳如血的壮烈,那浓烈的红瞬间撞击心扉,让我感受到了强烈被撞击的疼痛。
哦,父亲,父亲。
(完)
■董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