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发现奶奶有个漂亮的小瓷罐。它伴着奶奶度过了一生,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瓷罐有20多公分高,黑中透红,光亮照人。底部比口稍大些,中间凸起呈圆弧形,颈肩两侧嵌有罐耳,上盖的裙边把罐口扣得严严实实,中央有两个下陷的指窝,开启自如。把它放在桌面上,无论咋看都像个花瓶,却浑身找不到一丝花纹。
奶奶总是把小瓷罐擦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的角落里,上面盖着一块绿色丝绸,显得格外珍贵。每当奶奶拿出它时,我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小罐在我眼里充满神秘。
有一天,奶奶刚从柜子里捧出小瓷罐,邻居有急事叫她,柜子没锁就走了。我忐忑着拿起小瓷罐,原来里面放的是几串古铜钱和小孩的帽花,还有用花色丝线刺绣的“虎头”,最贵重的就数一副银锁了。打那以后,再见到它我就觉得平淡无奇了。
1959年秋,我考入县初中,学校离家8里远。当时,由于前苏联向中国“逼债”,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过三年紧日子,还清内外债”,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三年困难时期”。我那时的口粮标准是每天6两,说句实在话,总感到吃不饱。
10月份的一天上午,学校正在上最后一节课,奶奶从教室的后窗向里张望,经老师允许,我快步如飞向教室后边跑去。奶奶见到我,脸上堆满了笑容,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像久别重逢一样,高兴之余又流露出几分牵挂。
奶奶脸上汗津津的,从跟前的提兜里捧出一个小罐子,对我说:“杂烩汤,快趁热吃!”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瓷罐,埋怨奶奶不该用它盛饭。奶奶笑着说:“这多好啊,既干净又好看,比啥都强!”打那时起,奶奶每个月都会给我送上三五次饭。
奶奶身材修长,白皙的脸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额头上布满皱纹,两只裹了几十年的脚在绑扎着的裤腿下小得像两只拳头,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叫人着急。
1960年10月,也是一天上午,奶奶又来学校给我送饭了。这一年,她73岁。她拄着一根木棍,面色黯然,两眼深陷,颧骨显得更高,看上去是那样憔悴。她气喘吁吁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埋怨着自己说:“不中用了,8里地走了老半天,饭都凉了!快吃吧!”
瓷罐放在竹篮里,四周围着麦糠,上面盖着一条毛巾。打开盖子,罐子里的面条热腾腾的,散发出野菜的清香。我盛出一碗给奶奶吃,她还是那句老话:“你快吃吧,我不饿。”我止不住心中的悲痛,背过脸去,用手抹着欲滴的泪花。随后我扭转身来,跪在了奶奶面前,紧紧抱住她的双腿,泣不成声。奶奶轻轻抚摸着我,泪水不时洒落在我的头上。
与往常一样,我把小瓷罐刷洗干净,放到篮里,把奶奶送到校园外的大路上。她慢慢地往回走,不时回头张望着。我站在路旁的苇塘边,望着奶奶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没想到,这竟是奶奶最后一次给我送饭。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焦急难耐,借着月光回到了家里,推开屋门,见母亲坐在奶奶床边。她看了我一眼,不停地对奶奶说:“娘,你孙子回来了,快醒醒啊!”听到母亲的呼喊,我明白了眼前这一切,急步走上前去,连声叫着奶奶。她微微睁开眼睛,想用手摸我的脸。我急忙靠上前去。她声音颤抖着说:“乖,快吃吧,快吃……吧……”那只抬起的手慢慢垂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送走了奶奶,我心中空荡荡的。我捧过小瓷罐,紧紧抱在怀里,向奶奶默默地诉说着……
上学走的那天,我把小瓷罐擦洗一遍,把奶奶生前戴过的黑绒帽和老花镜放在里边,照着奶奶的做法,把它放回到柜子里,寄托我对奶奶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