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喜欢种树,可从不种那些名贵的树。他说:“咱庄户人家不图金贵,就图个实惠。”所以爷爷种的最多的是榆树。
榆树的树干用处不大,用做架房的檩条它容易弯曲,用做家具的材料它容易走形,故村里人不大喜欢种它,可我爷爷喜欢。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堂屋四间外仍有方四丈的闲地,于是我爷爷全部种上了榆树。到我记事的时候,榆树已经有六把粗了。
可是我不喜欢榆树。原因是我喜欢爬树,榆树的树皮疙疙瘩瘩的,上面布满了许多灰尘。我每次爬过树之后,不仅手磨得生疼,而且身上蹭了许多灰。更何况每年夏秋之际,粗大的树干上爬满许多榆鳖虫。这是一种散发出怪味的虫,闻起来令人作呕,黄黄的身子,黑褐色的脊背,密密麻麻地挤成一片,看起来就令人恶心。如果不小心碰到了,身上黄黄的像抹了一层漆,洗都洗不掉,更可恶的是这些幼虫一旦变成成虫,它们不仅将叶子吃得精光,而且拉出来的屎落得满院子都是,让我扫都扫不净。
有一年夏天,村子里来了个收树的小贩,父亲把他领进院子里。小贩只瞅了一眼,头就摇得像拨浪鼓,说:“树也很粗大,只是弯弯曲曲的没有一棵是成材的料。”我父亲听后急了。我大哥刚考上大学,他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他追问:“你也不用卖关子,你看值多少钱得了。”小贩不急不躁的,他瞅瞅这棵,望望那棵,不时掏出卷尺量一量树身,然后又皱皱眉头心算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院子里十棵,院外八棵,一共十八棵,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不多不少我给你两千块。”父亲很不满意,他说:“太少了。前天你买中天家的三棵泡桐和我家的榆树粗细差不多,你张口就给两千。中天不依,你又添了二百。我这十八棵榆树难道还不值三棵泡桐的钱?”小贩又将十八棵树逐个仔细地看了一遍,好像极不情愿似的说:“罢了,也就两千二吧,再多我就不要了。”
“我这是十八棵,中天才三棵。”我父亲依然不依。小贩却说:“多也无用,都是烧柴的料。”说什么也不肯多添。父亲无法,家里等着用钱哩,他咬咬牙答应了。小贩正要伐树,正好我爷爷回来了,他说什么也不卖,生生把小贩给撵走了,气得我父亲有好一阵子不答理他。
我很不理解,就问爷爷:“这树再长也不成材,爷爷你如何不卖?”爷爷却摸着我的脑门说:“孩子,如果有人救了你的命,你会怎样报答他?”
“感谢啊。”我头一歪,认真地说。
“你会拿刀子捅他吗?”
“不会。”我摇摇头说,“感谢还来不及呢。”
“可这些榆树曾经救过我的命,四三年咱们河南大饥荒,村子里的许多老少爷们儿都饿死了,我却靠吃树上的叶子活了下来。”说着说着,爷爷眼圈红了。
如今爷爷已经不在了。可这十八棵榆树仍然健在,尽管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由于村民们都不喜欢种榆树,除了我家这十八棵榆树之外,村子里再也没有了。榆树少了,榆树的害虫也少了。每年春天,榆树上都会结出一串串青青的榆钱,像展翅欲飞的青蝴蝶。每当这个时候,城里的许多酒楼饭店就会到我家里来购买榆钱。如今城里人吃腻了鸡鸭鱼肉,也喜欢吃蒸榆钱了。一个春季过后,我家可以增加一千多元的收入呢,再有小贩来买树,我父亲反而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