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笔要为景恩先生写下点文字时,《汉武大帝》开集中老态龙钟的汉武帝和司马迁的对话却挥之不去:“朕读了你的书,朕气病了。少说也折了朕一年的阳寿……你认为你真的了解朕吗?”
或许是认识到了个人的局限或对文字的敬畏,在对这角色互换的惊心对话痛快笑过之后,对身边这样一个有书画家、绘画理论家、地方文化专家之誉的敦厚长者,下笔时还是有些惶惑。
景恩先生和父亲曾是文化局同事,早在我刚参加工作时,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但因为年龄差距吧,距离一直都在。近些年,同在淮阳文化场中,交集越来越多,为拜会师友,他常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我穿大街走小巷,自然得如身边的一个亲友。但我心里,却始终因为他是长者而心生不安。
今年正月,多日不见的几个朋友雨中游东湖,忽接到景恩先生电话,说在一家小书店淘到一本林语堂先生的散文全集,问我要不要先睹为快,这一刹那间的“文友”之喜扫去我与他多年的距离感。
此后,不断听景恩先生讲现代文学史的一些人和事,左翼作家、鸳鸯蝴蝶派、京派、海派等等。说他非常喜爱周瘦鹃的作品,周属鸳鸯蝴蝶派,曾珍藏有他的集子,上世纪60年代被人借走后再也没找到。为再买到他的书,他找了不少书店书市。对周作人他十分推崇,说他的文章看似平淡,极有味道,代表了现代散文的高峰,还有很多我不熟悉的作家,如郑逸梅等等,后来才知道郑是现当代著名的掌故家、“报刊补白大王”。
自然,一个画家这么专业地谈论文学,代表着他的学养、阅历和智能,也可见景恩先生修行的功力了。所以,景恩先生让我想到修行者。
近两年,“修行”一词被我频繁使用,也时常招来些许的惊讶:“素芝,入会了?”我似心神领会却又觉似是而非:“修的是文学。三十年前的文学青年,而今的文学中年,十年后的文学老年。”说完呵呵笑着。
会意者也大笑。
人到中年,想到和想不到的都来了,诸如身体机能的衰退,诸如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这种变化比年轻时因各种主义或观念之争带来的烦恼要实在,轻则影响生活质量,重则带来后半生的无望,实在是年轻气盛时所想不到的。面对种种无奈,似乎明白,人生不就是一场自觉不自觉的修行吗?有人借助宗教,有人借助自然,有人借助哲学,有人借助文学和艺术。无论哪一条道,都是修心。
而景恩先生,不正是借助绘画修心的修行者吗?
观其人,多年未变,温和而质朴,年愈七十仍骑着电动三轮车出席各种场合,谦谦而不苟言笑,与人在近与不近之间;观其事,崇高洁而见贤思齐,得知老友高金堂先生将上世纪70年代从亲戚家取来的黄胄的《群驴图》义无反顾地返还亲戚时,感动地记述下这个传奇经历,颂扬高金堂先生的高洁风骨。十几年前老友霍进善去世后,他在纪念文章中沉痛而中肯地写下让人心头发热的赞语:“进善不是完人,但他是一个为数不多的道行高洁、风骨清举、只知耕耘不求回报的学人,是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是一个好人。进善处世,刚正耿直,不务虚名,待人坦诚笃厚,语言质朴谦慎,不咬文嚼字,更没有那种矜持超然、自命清高的习气,他倒似一个活脱脱的北方农民汉子,只有和他深交才知他具备知识分子的种种优秀气度,这或许应算是大雅近俗吧!”
仅此,一个具有同样风骨又睿智洞明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已跃然纸上。这也是景恩先生的书画有品有格,笔墨洒脱、恣意,色彩沉稳洗练的原因吧。
去年,景恩先生出了本画选,杂志样大小,薄薄的数十页,自选了山水、花鸟、人物画近30幅。这些画作中,古香古色的江南水乡、烟雨古镇,笔墨苍润的壮阔雄峰,自然、清新、飘逸;人物画中,“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泽东、“我们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松下行吟”的诗人和村姑、牛娃,无不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以猫为主的十多幅花鸟画,情趣盎然,色调艳雅,神韵天成。
观其整体画作,无霸气,不造作,从容不迫,幅幅透出中国文人画的高古典雅。
常说风格即人,艺术格调高下反映人格的高下。有人落笔便不俗,有人终其一生仍是俗,根本在于人的思想修养和人格修养。景恩先生12岁跟着美术老师彭兴孝先生学画画。老师说:做一个画家,画作一定要高格调,否则就沦为画匠了。老师的这句话,奠定了他终生把画品作为最高追求的艺术信念。此后,少年的他又拜在豫东名画家也是本家的范克明门下。每天放学后到范先生家看先生作画,听其讲解示范,学习笔墨的运用技巧、画面的构图处理等传统绘画技法,多年未间断过。
1961年,景恩先生从河南省冶金学校金属矿地质专业毕业,分配到了安阳钢铁厂。像命运的刻意一样,性爱自然的他找到了自由翱翔的天空。工作之便,他背着画板跋山涉水,登石穿林,步行到华山、黄山、太行山及江浙的吴山等地写生,醉心于大自然的造化中,收集各种动物、植物的动态资料,用学得的传统技术进行写生练习和艺术创作。当时条件很苦,一次华山写生回来时,他的盘缠用完了,只好扒煤车回去。也正是这一时期艰苦的求学经历,养成了他严谨的治学态度。
因安钢停产,几年后,景恩先生被抽调到洛阳拖拉机厂宣传科。命运的转机再一次转向了他的喜好。那一时期,他绘制了很多幅毛泽东主席各个时期的巨幅油画像。为画好人物画,他又学习素描、水彩画、水粉画、油画等西洋画基础知识,人物画得到很大提升。
上世纪70年代,景恩先生从洛阳回到淮阳,转向以山水、人物画为主的传统绘画。他临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古今名画,有了《巧裁缝》、《装配工的喜悦》、《又一条自动线诞生了》等一系列人物作品。
青少年时期的刻苦历练,使景恩先生有了非同寻常的速写功力,并很快得到回报。他刚从洛阳回到淮阳的那一年,地区举行画展,因时间紧,来不及画山水、人物画,景恩先生顺手画了只猫参展,没想到这只猫让他声名远播。别人以为他是专画猫的,都来找他画猫。
一个画家画花鸟画,都会有一个对象选择。或许是猫契合了温和敦厚的景恩先生的性情和修养,景恩笔下的猫,玲珑可爱,憨态可掬,找他画猫的越来越多。为了画好它,他就经常养猫,观察它的动态、神态,最多时养过20多只,满屋满院都是。以至于有一次,他画了幅猫和螳螂,被家中的猫看见,竟生气地把画中的螳螂抓破了。因为这一趣事,景恩先生和猫彻底连在一起了。多年后的他说起猫缘,还有意外感,说“我本来画山水人物画的,竟成了画猫的了”。
讲求笔墨情趣,强调神韵,重视文学、书法修养,景恩先生一生都在固守着传统的文人画风。也正是这种对文人画的追求,使他走上了修行者的路子。经史子集、唐诗宋词、音乐舞蹈、书法艺术,他无不涉猎。不久前见到他,看到他在网上孔夫子书店淘购的《中国绘画美学史》等论画著作。他津津有味地谈起淘书的感受,说陈传席的这套书不是一家出版社的,下册是送到出版社的修订本,上面有作者修改的痕迹和手稿,很有保存价值。
此时的景恩先生不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痴迷于书痴迷于道的老者,让人想起孔子对自己的调侃:“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正是这种痴迷,使他对中国传统绘画理论有了很深的造诣。自上世纪70年代,景恩先生就收集编辑《书品语汇与画品语汇》,而今已收入近30余万字,是一部古今书画鉴赏的工具书。一次,景恩先生拿出自己多年的成果,是他自己打印自己订制成的,像小学生作业本一样的小书,他说只打印出2本,全部打印出来要6本。我随手翻看,一个个一行行词汇规整地排列着。我又想,这哪里是书品画品,这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修行者的心路历程,浸透的是他近40年的痴迷和汗水。
说起绘画,景恩先生最感恩的仍是最初的传统绘画教育给他带来的影响。也因此,对当前美术界不讲传统的所谓创新他颇有微词。他说,创新首先是继承传统,在融通百家之后自然而然地显露个性,找到适合自己的题材和表现形式,水到渠成地形成自己的风格,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是忽悠,是欺世盗名。
他说,他给自己的作品定位是:笔墨要朴拙,坚守笔致的书写性,用墨要浑厚华滋,要墨中有笔。
他平静地表达自己的艺术追求,虽然这种声音在这消费时代、享乐时代是多么不合时宜,也注定要被淹没。但他不惧怕淹没,他要发声,且执着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上。
至此,一个志于道的修行者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吗?绘画于他,不过是通往道的媒介。面对世俗,他有自己的艺术坚守和艺术家的道德良知,这种信念会让他在不动声色中坚守自己,摒弃任何浸润作品的功利元素,决不迎合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