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丹
该出本书了,不止一次地听到这话,亲友对自己说,自己也对自己说。前些年,听到这话,总是推脱:过几年吧。不知不觉就到了四十岁,突然觉得没有了推脱的余地,为了自己的虚荣、面子,要对周围的人有个交待;为了这么多年所从事的文字工作,要对自己有个交待。
可面对从十几岁开始的字迹,却又觉得,这交待不了我自己:文字要么青涩而稚拙,要么唯美却浅薄,要么拘谨,拘谨到不自然——头发梳理得太整齐,没有一丝乱发,也便缺少了清风拂过的自然意趣。
也许,交待不了自己,才是一直没有勇气出书的真正理由。可年龄真是很有意思,让人慢慢地学会接受和包容,接受不完美的世界,也包容不满意的自己:让自己的二十岁就是二十岁,三十岁就是三十岁。所以,对这些过往的文字,我保留原样,不做改动。年龄,也让我学会从另一个方向反问:非要在二十岁时就成熟,三十岁时就深刻吗?
不到一定的年龄,就永远不会有这个年龄深刻的体会吧。就像前几天,看一部老电影,一部过去看不进去,只看了开头的片子,而今再看,却泪水长流,心绪起伏。文字上的浅表理解,与经历之后的刻骨之感,两码事。也许,只有天才可以不必经历,便有悟性。
而我只是一个悟性不足的平常人。似乎只是在近两年,才开始学着思想,却又鲜有文字面世——在三十九岁这一年里,我没有公开发表一个字——虽然,我面对许多善意的督促。这一年,有朋友说,你安静得让人生气!我安静地笑笑。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会这么复杂而矛盾地活着,会同时拥有波澜不惊与波涛汹涌,会活在表面和内心两个世界里。我甚至说不明白,这是作为社会人本能的虚伪,还是因为对文字的热爱,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表面的生活,就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角色,哪怕是不喜欢做的事,还是要去做,去尽人之为人的责任;而内心的生活,都与文字相关:在阅读中充实,在书写中释放,真实地将自己的悲喜倾注在文字里,让梦想在文字中自由地绽放。恰恰因为不想发表吧,才开始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认识自己,慢慢知道什么是想要的,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舍弃的。
这些“什么”、“什么”,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人,到底应该怎么活着?想来,每个人的活法,就是每个人的答案。坚持自己,也是寻找一种心灵存在。
我一直坚持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坚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一种力量,哪怕,坚持得有些傻气,有些分裂。说起来,这种力量似乎很空渺,却又实实在在。这就是人类的贪婪吧,在满足了衣食住行之后,还需要爱,爱人,爱文字,爱艺术,或者爱运动,爱做饭,无论爱什么,只要有爱,仿佛就会有一种引领自己不断向上的力量,否则,就进入一种状态:沉沦。除了爱,还需要懂得,或者说,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穷其一生地去寻找一份懂得。一个人、一句话、一抹微笑、一次颔首、一霎灵犀,都会在某一时刻给人一种会意的快乐。在身边找寻不到,还可以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在一本书、一幅画、一尊雕像的背后,去寻找那个表达出自己心声的人,让心灵在碰撞中实现一次飞升。
我愿意在文字里去寻找这种飞升,寻找爱和懂得。只是,爱什么,便往往会为什么所伤,因为看重。懂,有时比爱更有杀伤力,如不慈悲。爱文字,亦如是。最简单地来说,你拥有的文字,既有畅意表达之乐,也有词不达意、难以畅言之苦。但若真爱,伤又如何?看纪录片《大师》,不论身处哪个领域的大师,只要执着于自己的信仰,在为信仰所苦所伤时,都有着一种坚定的殉道精神。我只是一个小女子,但我向往大师的情怀。
啰啰嗦嗦说这些,好像有点儿跑题,像是为自己三十九岁的怠惰强词夺理。也许是。我的三十九岁,就像这些没有主题的文字,在寻找一个方向,却没有找到准确的方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惑之年的确让人不惑,让人不对生活心存侥幸,学会踏踏实实面对生命。
这个集子里的文字,都写于不惑之前,准确地说,绝大多数是三十八岁之前公开发表过的小文,也有几篇是在博客上随手写来的文字,大多只有白天的暖,没有夜晚的黑,或者,还有一些不知愁的伤春悲秋。不管怎样单薄,总是我曾经走过的身影。收集起来,算是给自己四十岁的来临一个交待吧。好在,文字中有真——真实,真情,真味。现在再让我写,却也写不出了。觉得自己最无忧的生命,已隨着三十九岁死去!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让人成长、成熟,让人把自己变成一只蜗牛,在疼过、伤过之后,缩到坚硬的壳里,包裹起心的软。好就好在,我还有文字做成的壳。
文字,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去年岁末,我曾记下:“又是一年,岁岁年年人不同,想起弘一法师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二一’,法师是自谦,我是自省、自惭。”似乎有了这几个字,这一天和这一次自我反省便在我生命中存在过;没有这几个字,一切就会没有一丝形迹地消失在记忆的烟尘里。同样,这本书,也只为记下一种存在。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吧。
(《只有心灵,才能抵达心灵》代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