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

　　黑白

　　第二章  儿媳去了哪里（下）

　　（上接8月11日A14版）

　　小来却躲着身子不让姥姥摸到，更不愿意让姥姥搂他。落在地上的楝枣子是白色的，尝起来有点儿苦。小来见姥姥的两个眼珠子很像两棵楝枣子，好像也很苦，他未免有些害怕。

　　你姥姥可喜欢你了，快，让你姥姥摸摸，看你又长高了没有。周天杰劝说小来。

　　不，姥姥是瞎子！小来拒绝得很坚决。

　　周天杰拿眼睛瞪了小来一下，说哎，不许瞎说！

　　姥姥眨眨眼皮，把伸出的双手慢慢放下，说：姥姥的眼睛原来不瞎，是去年才看不见的。姥姥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姥姥要是死了，就再也听不见我的宝贝外孙儿喊姥姥了。

　　不，你没死，你还会说话呢！虎虎说，我爸爸死了！

　　周天杰差点捂了小来的嘴，说你这孩子，真没记性，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爸爸到外国学习去了。好了，也算看过你姥姥了，咱们回家去吧。临走时，周天杰像是礼节性地问了亲家母一句：海生哥呢，下地去了吗？

　　没有，他哪里还有心种地，到他儿媳妇的娘家找他儿媳妇去了。那个浪媳子，带着孩子说是走娘家，走了十来天都不见回来。听人说她要改嫁。人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看来念经的方式也差不多。周天杰到儿媳的娘家找儿媳，他的亲家郑海生去儿媳的娘家，也是找儿媳。郑海生的儿子郑宝明，与他儿子周启帆，是在同一场瓦斯爆炸事故中遇难的，郑家与周家同命相连。郑家的儿媳褚国芳曾说过不改嫁，现在怎么要改嫁呢！这个意外听来的消息，让周天杰有些吃惊。改嫁是一股风，风吹过来，地上的草都会动。改嫁是一波浪，一个浪头涌起来，很可能会激起别的浪头。褚国芳是郑宝兰的嫂子，倘若褚国芳改了嫁，谁能保证郑宝兰不动心呢！周天杰说：人说话得算数，褚国芳答应过不改嫁，她怎么又想起来改嫁呢？

　　她的嘴是两张皮，下面也是两张皮，上面的两张皮不当下面两张皮的家。没有男人压着她，她成天价急得狗跳墙，哪里会熬得住！

　　我回去跟小来他妈说说，让小来他妈过来劝劝她。周天杰怕小来听懂小来姥姥说的难听话，赶紧带小来走了。走在小路上，他问小来：你妈妈到哪里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妈可能去找我爸爸了吧。

　　周天杰心里寒了一下，说不可能，你爸爸去学习的地方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小来，爷爷问你，你是跟爷爷亲呢？还是跟妈妈亲呢？

　　跟妈妈亲。

　　好小子，人家说隔辈儿亲，看来隔辈儿如隔山，你还是跟你妈最亲。那，你妈要是不要你怎么办呢？

　　小来不干了，身子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乱扭乱晃，说不，妈妈要我，妈妈要我。

　　自行车的车把晃动了一下，自行车差点拐进小路一边的豆子地里。周天杰要小来坐好，不要乱晃。你要是乱晃，爷爷骑不稳，自行车会摔倒的。自行车要是摔倒，你的头会磕破的。你的头要是磕破，是会流血的。你的头要是流了血，是会很疼的。要是把你疼得哇哇哭，爷爷是很心疼的。爷爷一心疼，也会哭的。爷爷要哭起来，是很难听的。周天杰说着，果然哭了一声。他的哭一点都不像人哭，像是老绵羊的叫声，咩哎哎哎！

　　小来笑了，要求爷爷再哭，再哭。

　　爷爷在哭，你在笑，笑得屁都打出来了，真不像话！爷爷不哭了。周天杰没有往回矿上家属院的方向骑，而是向离家属院更远的方向骑去。这里是浅山地带，土地高高低低，一点儿都不平整。你以为前面没地了，一抬头，又一块庄稼地出现在你面前。好像每一块庄稼地都出人意料似的。也是因为地貌变化多端的原因，这里的土地东一鳞，西一爪，显得有些零碎，很难连成片。加上土地承包给了各家各户，种什么没有统一布置，你种谷子，我种红薯；你种芝麻，我种玉米；你种香椿树，我种向日葵，好像每一家都不愿向邻家学习，都要在土地上画出自己的图画。这样也好，地里的庄稼品种会显得丰富一些，秋天的田野色彩也显得斑斓一些。

　　骑到一块坡地的下面，周天杰抬头往坡地上看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了儿子周启帆的坟。这块地是亲家郑海生家的，地里种的是花生。花生的棵子长得比较浅，没有把儿子的坟挡住。这里不像平原，平原上每堆起一座坟，都显得很突兀，老远都看得见。这里埋坟都是就一道山埂，贴近埋在埂的下面。这样埋坟有一个好处，不必占用可耕地，避免了死人与活人争土地。这样埋坟也有一个不足，坟容易跟山埂混在一起，不太好发现。大概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每一座坟新起的时候，都会在坟上栽一棵桐树。坟不长，树长，过不了几年，桐树就会长高，变粗，成为坟的醒目标记。人走到哪里，随哪里的风俗。周天杰为儿子埋坟时，也在坟上栽了一棵桐树。三四年过去，桐树已长得有两三人高，有碗口粗。如果说桐树的枝条是儿子的手臂的话，他似乎看见儿子正向他招手。他为什么没把儿子的骨灰运回老家，埋在老家的坟园里呢？因为儿子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恶死的人，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年轻人或恶死的人，死后是不能埋进老坟的。若是他死了，埋进老家的坟园当然不是问题，而儿子尚不具备埋进老坟的资格。人终究会变成一把土，入了土才会安然。怎么办呢？周天杰跟亲家商量，征得亲家的同意，就把儿子的骨灰装进一口棺材，埋在这块坡地的一道山埂下面了。说来亲家郑海生当时是犹豫的，答应得并不是很痛快。郑海生的意见是，如果周高帆是一个外人，埋在他家的地里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周高帆是他的女婿，牵涉到他的女儿郑宝兰。周启帆和郑宝兰是夫妻，夫妻不一定同日生，也不一定同日死，但最终是一定要同穴的。按祖传的规矩，女儿一旦嫁出去，就成了人家的人，死后就不能埋回娘家的地里。周启帆埋在他家的地里了，以后郑宝兰怎么办呢？周天杰流着眼泪央求了郑海生，说权当让启帆和宝明做个伴儿，先走一步说一步吧。郑海生也失去了儿子，也在悲痛之中，眼睛也哭得红肿着，总算答应了周天杰的央求。

　　在儿子的坟墓旁边，周天杰没有看见儿媳郑宝兰。有一年儿子的忌日，周天杰曾远远看见，郑宝兰来到了儿子坟前。郑宝兰没带什么供品，也没给儿子烧纸，只是在坟前垂头站着。也许郑宝兰在和儿子说话，但他听不见郑宝兰说的是什么。还有一次，郑宝兰和老吴闹了气，郑宝兰也悄悄到儿子的坟前来过。儿子坟墓前放有一块带平面的石头，那是为儿子烧纸时摆供品用的，上面可以摆酒，摆肉，摆水果，摆馒头。郑宝兰坐到石头上去了，她可能把自己当成了供品，当成了肉或馒头。“供品”是专门供给周启帆的，她大概想让周启帆起来，把“供品”拿走。然而，郑宝兰在石头上坐了半下午，周启帆也没有把“供品”拿走。在此期间，周天杰一直躲在附近的一片小树木里，悄悄观察着郑宝兰的表现。因为公爹要和儿媳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能走到儿媳身边去，不能跟儿媳交谈，劝儿媳回家，只能天也黯然，云也黯然；儿媳黯然，他也黯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朦胧中见郑宝兰起身往家里走，他才抄了一个近道，一路小跑着提前回家去了。周天杰几乎摸到了儿媳的规律，只要儿媳不打招呼离开家，就极有可能是回了娘家，或是来到儿子坟前。他摸到的规律今天被儿媳打破了，在这两个地方他都没有看见儿媳。

　　看到儿子的坟时，周天杰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连骑车的速度都没有放慢，带着小来就骑了过去。儿子遇难的事，虽然一直瞒着小来，从没有带小来指认过小来爸爸的坟，但每次带着小来路过这里，他都有些担心似的，生怕小来往坟头那里看，生怕小来向他提问。关于儿子去世的事，他总有一天会告诉小来，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小来现在还太小，承受人世变故的能力还很弱，他不能让小来的心灵过早受到伤害。至于什么时候再告诉小来，也许是小来上小学的时候，也许是小来上中学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每次路过这里，周天杰还有一个担心。小来不知道他爸爸埋在这里，不等于小来的爸爸周启帆不认识小来，倘若周启帆的灵魂从坟里飞出来，抓住小来的手，不放小来走，并把自己的魂附在小来身上，那就糟了。想到这一层，周天杰的汗毛有些发硬，差点儿出了冷汗，他赶快唤魂似地喊：小来小来，你没有瞌睡吧？你没有睡着吧？小来答应了没有，他还是不放心，继续跟小来说话：你千万不要睡着，想睡觉等回到家再睡。爷爷给你唱段戏可以吗？还没等小来说可以不可以，他就唱开了：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保国臣……

　　周天杰握住车闸，突然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看见儿媳郑宝兰了，郑宝兰在前面的一块玉米地里，正帮别人家收玉米。幸亏他眼观六路，发现及时，要是骑车骑到玉米地边，让郑宝兰看见他就不好了。他一再对郑宝兰承诺过，不干预郑宝兰的行动自由，郑宝兰想去哪里都可以。要是让郑宝兰发现，郑宝兰一会儿不在家，他就满世界找郑宝兰，就表明他的承诺是假的。那样的话，郑宝兰会认为他在跟郑宝兰的踪，在小着郑宝兰的心，郑宝兰就该对他这个当公爹的有意见了。趁郑宝兰没有看见他，也趁他的后背挡住了小来的视线，小来也没有看见妈妈，他把自行车打了调转，沿原路退回。

　　小来对爷爷临时调转车头不能理解，也不想从原路返回，他扭身指着前进的方向，要求往那边走。爷爷随口编了一个谎话：我觉得前面的玉米地里可能有大灰狼，大灰狼是很可怕的，咱们不能往那边走了。一听说玉米地里可能有大灰狼，小来就不坚持往那边走了。他说：我不给大灰狼开门！

　　对，要及时识破大灰狼的诡计，把大灰狼关到门外头。

　　（未完待续，请关注8月13日A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