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姐妹相惜(下)
(上接8月13日A14版)
听着卫君梅的话,郑宝兰没有插言,只是抿着嘴儿笑。卫君梅见郑宝兰对她的话反应平平,回想起了她当年和郑宝兰的约定,她说:那时我们年龄还小,并不是真正了解煤矿工人。自从我嫁给了你哥陈龙民,当了煤矿工人的家属,我才渐渐对煤矿工人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就是因为他们在井下常年见不到女人,他们对自己的妻子才特别稀罕,特别亲切。就是因为他们的作业环境艰苦,时常面对凶险,他们才有自觉的生命意识和紧迫的危机感。他们每一次下井,都像是和妻子经历一次离别;每天从井下出来回到家,都是和妻子重逢。不管是离别还是重逢,他们都对自己的妻子特别珍爱,也特别珍惜。
郑宝兰说:你把陈龙民说得这么好,是要推销他吗?
我倒是想推销他呢,恐怕再怎么推销也推销不了,他说了,他这辈子只跟我一个人好。
郑宝兰让卫君梅把双手伸开,给她看。卫君梅把双手伸在郑宝兰面前,郑宝兰把卫君梅两个手心打了一下,说:我看你的手不黑呀!郑宝兰又让卫君梅张开嘴,把嘴唇和牙齿给她看。卫君梅明白了郑宝兰的意思,她张开嘴,露出牙,故意凑近郑宝兰的脸,似乎要咬郑宝兰一口。郑宝兰说:我看你的嘴唇和牙也不黑呀!
好你个臭丫头,原来你是笑话你姐呢!反正我把周启帆介绍给你了,一块好煤摆在那里,采不采你自己决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要是错过了周启帆,可别怨姐有好事儿不想着你。矿上到处都写着安全第一,卫君梅也跟郑宝兰说到了安全的事。她没有在这个事情上打保票。谁都不敢在这个事情上打保票。她只是对郑宝兰转达了陈龙民的一些说法。陈龙民说过,现在矿上上上下下对安全生产都非常重视,全矿已经连续好几年没发生过大的工亡事故了。
卫君梅带着郑宝兰到矿上的女澡堂洗过澡,下进汤池里,卫君梅在前面走,郑宝兰在后面跟;卫君梅往身上撩水,她也往身上撩水。郑宝兰试出来了,池子里的水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深。郑宝兰看见卫君梅的身体又白又丰满,通体闪耀着迷人的亮光。相比之下,她显得有些瘦,有些平常,似乎缺少应有的光彩。
郑宝兰嫁给周启帆了,成了周启帆的新娘。新娘备了礼品,到卫君梅家看姐,也是谢媒人。卫君梅问他:哎,怎么样?
郑宝兰的脸顿时红透,说烦人,他天天都要,要起来没够儿。
你就烧包吧你,他要是不要,你就该着急了。
由陈龙民请客,两家人在矿街上的一家酒馆里吃了一顿饭。陈龙民和周启帆以兄弟相称,卫君梅和郑宝兰以姐妹相称,他们你敬我,我敬你,都喝了不少酒。两兄弟把酒杯碰得轻轻的,没怎么闹酒。两姐妹却喝得满面春风,流光溢彩,手舞足蹈,不亦乐乎!卫君梅以郑宝兰的娘家姐自居,指着周启帆说:你要是敢欺负我们家宝兰,我可不依你。
周启帆嘿嘿笑着,一句话都不敢说,比一个大闺女还腼腆。
卫君梅要周启帆说话,不许装憨。
陈龙民打圆场,说喝酒喝酒。
卫君梅态度严肃,说不行,要周启帆必须表态。
周启帆只好说:我哪敢欺负她呀,她欺负我还差不多。
我不信,她怎么欺负你了,你说。你要是说得不对,我罚你喝酒!
郑宝兰说:姐,他拙嘴笨腮的,别让他说了,我替他喝酒还不行吗!
噢 ,宝兰心疼女婿喽,宝兰心疼她的周郞喽!
有一个词,卫君梅和郑宝兰在学校都学过,一开始是不会读,后来会读了,又忘了怎么写。这个词的名字叫戛然而止。之所以记不住这个词,是觉得这个词有些生僻,跟她们的生活没有关系,可能一辈子都用不着这个词。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是这样,当你觉得井水不犯河水时,当你觉得遥不可及时,你不会感兴趣,也不会往心里去。而某样东西一旦降落在你面前,并拦住你的去路,你才不得不重新审视它,以看清他本来面目。在卫君梅和郑宝兰看来,戛然而止这个词是大逆不道的,面目是狰狞的,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天哪,原来什么词都有所指,什么词都是有用的。一把琴弹得好好的,琴弦嘣地一下断掉了。一只鸟在天上飞,随着一声枪响,那只鸟一头栽了下来。不,戛然而止的不是琴声,也不是飞鸟,是他们丈夫的生命。井下积聚的瓦斯,以爆炸性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到众多矿工头上,瞬间造成了大面积的死亡。这种灾难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管青红皂白的毁灭性,不管你年龄大,还是年龄小;不管体力强壮,还是身单力薄;不管你的性格活泼外向,还是沉默寡言,它不由分说,照单全收。卫君梅的丈夫陈龙民,郑宝兰的丈夫周启帆,是众多被夺去生命的其中两人。在卫君梅和郑宝兰的体会中,她们丈夫的生命不仅属于丈夫个人,她们的生命与丈夫的生命紧紧相连,她的生活与丈夫的生活不可分离,她们的世界与丈夫的世界是一个整体。丈夫的生命终止了,她们的生命随之被撕裂,她们的幸福生活随之被打破,她们的世界犹如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眼前一片黑暗。
问题在于:丈夫死了,她们还活着;丈夫的生活结束了,她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丈夫的世界消失了,她们得重建一个世界。也就是说,一个阶段的终止,同时也是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按道理讲,她们牺牲了丈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今后的生活应当得到补偿,应当得到上苍的怜悯和眷顾,日子起码应当风平浪静一些。是呀,还有什么比年纪轻轻突然丧失相亲相爱的丈夫更惨痛呢!除了幼年丧父,老来丧子,恐怕没有比青年丧夫更悲哀了。惨痛复惨痛,悲哀复悲哀,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正在这里,因一个年轻矿工的失去,这三种人生悲剧会在一个家庭同时上演。拿郑宝兰来说,她失去了丈夫,小来失去了爸爸,公爹失去了儿子。卫君梅也是如此,是卫君梅失去了丈夫,慧灵慧生失去了爸爸,婆婆失去了儿子。难就难在,上苍似乎并没有怜悯和眷顾她们,她们的日子也没有平静下来,相反,荒漠连连,雄关漫道,她们的挣扎好像刚刚开始,磨难也好像刚刚开始。
陈龙民家住陈家湾,家里有房子,还有土地。他生前没在矿上买房子,没到家属院里去住,带着妻子儿女,还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他到矿上挖煤,妻子卫君梅在村里种地。他挖煤挣的是工资,卫君梅种地挣的是粮食,他们家钱和粮都不缺。陈龙民去世后,矿上为了照顾他们家的生活,给卫君梅安排了一份工作,在矿上的职工食堂当保洁员,也就是打扫卫生。一个月干下来,卫君梅也能挣七八百块钱。虽说有了一份工作,卫君梅还是舍弃不了她的土地。她的观点是,煤有挖完的那一天,煤矿也有关闭的那一天,而土地呢,只要地面不沉陷,只要不变成湖泊,就一直可以种庄稼,可以打粮食。说到底土地才是最可信赖的。井下是三班倒,24小时都有人干活儿。食堂的炊事员呢,也是三班倒,啥时候到食堂都可以买到饭。相应的,食堂餐厅里的保洁员也分早班、中班、晚班,每班都有两个保洁员值班。因为三种班轮着上,卫君梅可以做到两兼顾,两不误。比如上中班,下午4点才上班,在4点之前的多半个白天,她就可以去种地。也许有人会说她这么干太辛苦了,卫君梅不这么认为。辛苦听来文诌诌的,像是一个书面用语,那是给别人预备的。她肚子里没有辛苦的想法,嘴里也从来不说辛苦。一个靠劳动吃饭的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除了让人家笑话。
这一片玉米,三天两天收不完。卫君梅刚要对郑宝兰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这时玉米地里又进来一个人,来人身穿印有龙陌煤矿字样的工作服,手持一把镰刀,径直向站立着的玉米走去。来人不看卫君梅,也不看郑宝兰,像是直奔玉米而来,眼里的目标只有玉米。这本是卫君梅家的玉米地,来人却像走进自家的玉米地一样,连跟卫君梅打个招呼都不打,直接跟玉米说上了话。他说话的办法,一个是砍,一个是杀,说话不及,他已经把结有棒子的玉米放倒了好几棵。
来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卫君梅和郑宝兰看在眼里,她们都认识这个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二话不说的举动像是把她们吓着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们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男子一步一步走进玉米地,一棵一棵把玉米放倒,竟像傻子一般,一点作为都没有。好像她们受到了一场奔袭,还未做出反应,就当了人家的俘虏。卫君梅又看了郑宝兰一眼,郑宝兰又看了卫君梅一眼,她们还是不知道怎样应对才好。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她们平时如何口齿伶俐,说话如何五马长枪,一遇到出乎意料的事,她们总是有些发蒙,脑子总是有些不够使。
慧灵喊了一声妈,卫君梅激灵一下,总算清醒过来,对青年男子大声喊道:蒋志方,这是我们家的玉米地,你干什么?
蒋志方所答非卫君梅所问,他说:我下班后又办了一点事,来晚了。
谁让你来的,没人请你来。我们家的玉米,我们自己会收,你走吧!卫君梅的口气是冷淡的,也是拒人的。
蒋志方没有走,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他只叫了一声嫂子,只管接着割玉米。他叫嫂子的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伤怀,仿佛千言万语都在里面。他毕竟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割玉米像割小麦一样,速度比卫君梅快多了。
蒋志方把玉米割倒后,郑宝兰没有跟过去掰玉米棒子,她还在看卫君梅的眼色。郑宝兰听卫君梅说过,蒋志方在追求卫君梅,追得千方百计,死心塌地,卫君梅都有些烦了。卫君梅对郑宝兰交过底,说不管蒋志方怎样追求她,她是坚决不会答应的。蒋志方比卫君梅小6岁,还从未结过婚,而卫君梅的年龄超过了30,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怎么说两个人都不适合走到一起。卫君梅对郑宝兰说什么,除了感受到卫君梅对她的信任,她也就是一听。在卫君梅和蒋志方的事情上,她没有发言权,说什么都不好。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对卫君梅说:君梅姐,要不我先回去吧。
卫君梅不放郑宝兰走。她领会到了郑宝兰的聪明,意识到郑宝兰在回避什么。她不喜欢郑宝兰这样的聪明,也不领郑宝兰的情,说慌什么,要走咱们一块儿走。她又对蒋志方说:天快黑了,我们都准备收工了。
蒋志方说:要收工你们只管收吧,我把这两趟子玉米割到地头,把玉米棒子掰下来,给您送回家去。
算了吧,你收我们家的玉米,村里人又不认识你,闹了误会就不好了。
误会都是暂时的,时间长了,他们就知道我了。
时间长?多长时间算短?多长时间算长呢?卫君梅听出来,蒋志方又把话说长了,他总是把话往长里说。他的话从表面看并不长,可话背后的意味长,深长。这意味深长的话,不是对“他们”说的,正是对卫君梅一个人说的,是日久见人心的意思,也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而对这样一个执着的人,卫君梅有些无可奈何,心里也有些乱,她对女儿慧灵说:天不早了,你带弟弟先回去吧!
慧灵对蒋志方是警惕的,她说不,妈妈跟我们一块儿回去。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老缠着我干什么!那走吧,咱们一块儿走。
地头放着一辆架子车,卫君梅把架子车拉到地里,将装满玉米的荆条筐放到架子车上,拉着架子车回家去了。她没有再跟蒋志方说话,只把蒋志方一个人撇在地里。
走到一个岔路口,郑宝兰不再跟卫君梅往前走,她要回自己家。卫君梅让郑宝兰到她们家吃晚饭,郑宝兰说不了,她出来的时候,没跟家里人说去哪儿,小来的爷爷奶奶不知怎么着急呢,又该到处找她了。
卫君梅说:下次再出来的时候,要跟两个老人说一声,你得理解老人的心情。
郑宝兰说:我出来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既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的地,直到在地里看见你了,我才去了玉米地。
你等等,带几穗嫩点儿的玉米,回家煮着吃。卫君梅拿起玉米,揭开一点包皮,用指甲掐试露出来的玉米子儿,给郑宝兰挑拣比较嫩的玉米。
不用了,小来他爷爷在菜园边上种的也有玉米,玉米也能吃了。郑宝兰说着就要走。
卫君梅急了,突然对郑宝兰发起了脾气,她说:你走吧,我看你敢走!你今天要是不带玉米,就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就当你没有我这个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子!按说为点小事,卫君梅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可她不知别着了哪根筋,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似的,不知不觉就把脾气发大了。
郑宝兰被吓着了,只得顺从卫君梅,说好好好,我带走玉米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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