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戏,对于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来说,肯定不会陌生。每逢重要节日、重大喜事,村里请来剧团唱上几天大戏,丰富一下村民贫瘠的文化生活,活跃一下村镇集市的商贸物流。这个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像一杯酽酽的浓茶,浸透着故土情怀,永远也忘不了。
25年前,我们村通了电,结束了用煤油灯照明的历史。为庆祝这一喜事,过完春节,村委会请剧团在村里唱了一个星期的大戏。唱前,村委会组建了一个理事会,负责戏会期间的内勤、外事、治安等。理事会负责人多方征求村民意见,如邀请哪儿的剧团、在哪儿唱、唱几天、演员在哪儿食宿等,一切商量妥当,便到周边村庄张贴公告,诚邀乡邻。第一场大戏开场之前,理事会在会场摆上猪羊、瓜果等祭品,放起鞭炮,吹起唢呐,虔诚地跪拜上苍。现在觉得,唱大戏更像一场仪式,一场祈祷风调雨顺、生活殷实、国泰民安的仪式。
大戏的舞台,用坚实的钢管和竹排搭建而成,离地一人多高。花花绿绿的彩带,将舞台装饰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舞台上方,悬挂着剧团的名称,它像一面旗帜,标志着这个团队的实力。一幅巨大的背景布,将舞台一隔为二,背景有自然风光、有府衙公堂、有农家庭院,加上几把高脚的椅子、一张复古的桌子,便代替了世间万般场景。舞台一侧,拉弦的、敲梆的、打鼓的、吹笙的,演奏出或欢快、或悲凉,或激昂、或低沉的旋律。那时的大戏,没有高级的音响设备。舞台前方有两个高音喇叭用铁丝拴在树上,一左一右高傲地卧在树上,发出硬邦邦的声音。
大戏一天两场。“开戏”之前,观众会在舞台一侧的小黑板上看到预告:“今日演唱《下陈州》。”演员、伴奏、音响一切就绪,大戏便可开场了。剧目以弘扬真善美、讽刺假恶丑的内容为主。那年,我极其认真地听了一场戏——《状元与乞丐》。剧情大致如下:算命先生说,兄弟两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可当状元,一个要成乞丐。后来,状元命的孩子,父母娇生惯养,变得游手好闲,最终成为了乞丐;乞丐命的孩子发奋读书,考上了状元。这些质朴的剧目,深接地气、亲近人心、情节简单、道理通俗,许多年后仍是父母和老师的“活”教材。
常言道:“会听戏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凑热闹。”台上演员唱得全神贯注,有声有色。可咿咿呀呀的腔调,我们小孩子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着花花绿绿的戏服,在舞台上来回晃动。调皮的我们偷偷爬上舞台,坐在边上零距离观看。观众正看得兴起,几个小孩儿冷不丁儿地跑到舞台中央嬉笑打骂,让本来好端端的一场戏,搞得恍恍惚惚,不知所云。大人们也见怪不怪,笑过之后继续观看。我们偶尔还会跑到后台玩耍,见到有的演员在化妆、有的在温习唱腔和动作,还有带着小孩儿的女演员,穿着戏服、带着彩妆给孩子喂奶。现在想起来,他们的生活真够奔波、清苦的。而即将上台的演员,时刻关注着前台的剧情发展,轮到自己出场,立即转换神情,融入角色。真是戏里戏外,两种人生啊。
再看台下,观众听得入了迷,仿佛进入了戏曲的世界。尤其是前排戴着老花镜的老头老太太们,仰着脖子听得如痴如醉。听到高兴的场景时,他们满脸堆笑,眼角的鱼尾纹一条比一条生动,好像笑出了一个春天的灿烂;听到悲伤的场景时,核桃皮一样的脸上老泪纵横。那时,我总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情节打动了他们?当然,还有一些观众“混”在人堆里,一会儿谈谈家长里短,一会儿去场外买些零食,一会儿去找找玩耍的孩子,他们哪儿是在听戏,分明是在享受那轻松而惬意的时光!
再看看戏场的外围,这边是卖烧饼、油条、煎饼、胡辣汤的,那边是卖糖果、瓜子、花生、江米糕的。再往远了看,还有卖衣服、鞋帽和各类布料的。他们趁着听戏的人潮,都能赚上一笔不菲的收入,真可谓是“文化搭台、经贸唱戏”。这么一说,一场带着泥土芬芳的大戏,顿时显得“高大上”了许多。
一场大戏一般一两个小时。一到晌午头儿或天擦黑儿,戏曲中的奸臣逮住了、恋人团聚了、恩怨和解了,大戏便在一阵儿唢呐声中“刹戏”了。大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会场。小孩子们则怀着对那五颜六色的戏服和脸谱的神秘向往,跑到后台,看看演员们穿着生活中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看看老生的长胡须影响不影响他们吃馍喝粥,看看刚才在舞台上被抬去“斩”了的人是不是真的给杀了。
村子唱大戏,当然要请亲戚们来听。那年,我们家分别请来了姥姥、舅舅、妗子、大姨、大姑。那几天,母亲每天陪着他们听戏。家里突然也有了一些油条、烧饼等好吃的,一日三餐也比以往丰盛了许多。学校每天也放半天假让去听戏。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我们家最热闹的一个春天。从那以后,我年年都盼望着村子里再唱一场大戏。后来,希望一次次落空。
直到今年春节过后,城区周边的几个村庄唱起了大戏。我请来了乡下的父亲,陪他听戏。舞台上,古朴的唱腔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老了一代又一代人;舞台下,全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或许他们如今只能跟上戏曲这样的节奏了。一些路过的年轻人,大多不屑地瞥上一眼,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
我突然想起,原来到我们村唱戏的,是一个叫“梁庙豫剧团”的戏班子,便问父亲,父亲说:“市场不景气,解散一二十年了。”
往事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