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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蒋妈妈（上）

　　（上接8月21日A14版）

　　有人在楼下喊蒋妈妈，向蒋妈妈报告，王俊鸟又在街上哭呢，让蒋妈妈快去看看吧！

　　蒋妈妈从三楼的窗口探出头来问：谁又欺负她了？

　　我也不知道，好多人在那里围着看笑话呢。

　　欺负一个有病的人，也不怕遭罪。好，我马上过去。

　　在矿街上一个卖水果的摊位旁边，王俊鸟正坐在地上，用手背抹着眼睛呜呜地哭。她的手背不是手巾，对眼泪没有什么擦拭的效果，她越抹，泪腺像是受到挤压，流出的眼泪就越多。她脸上沾有尘土，眼泪流在脸上，她一抹拉，就抹了个满脸花。她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蜷着。她一只脚上穿着鞋，一只脚上没穿鞋，掉下的那只鞋在旁边的地上扣着。她的鞋是带襻儿的，像是用合成的黑色塑料制成的。她的袜子破了，后面露出了脚后跟，前面露出大脚趾。她身上穿的衣服有些脏污，扣子也扣得错了位，把第一个扣子扣在了第二个扣眼子里。一个扣子只能占一个眼，一个扣错了位，下面一系列扣子都得跟着错位，以致最下面一个扣子无眼可扣，衣服襟子的下摆一个长，一个短。她脚前的地上扔着两个红柿子，红柿子烂成了爆炸的形状。不该的是，她脖子一侧也巴着一个烂柿子，烂柿子糖稀一样的汁液正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淌。看样子，很可能是有人拿柿子偷袭了她，她不知道是谁偷袭的，觉得委屈，就坐在地上哭起来。

　　女人笑起来很容易，一天不知道要笑多少次。一个女人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就露出了笑容，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和笑相比，女人哭起来就不那么容易。起码从数量上讲，如果一个女人一天笑100次的话，恐怕连一次都不哭。笑可以无来由，有的女人笑了，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一个女人笑过，有人问她笑什么？她说我笑了吗？没有呀！说着又笑起来。而哭必定是有来由的，没有来由很难哭得出来。人不伤心难落泪，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因女人的笑来得比较容易，人们往往不大重视。太阳升起来，数支菱花开，太阳又升起来，又有数支菱花开，谁注意得了那么多呢！看见一个女人在路边哭就不一样了，不说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吧，反正谁都想停下来看一看，听一听。王俊鸟是这条矿街上的常客，她在家里待不住，每天都到矿街上去生活。刮风她去，下雨她去，可谓风雨无阻。上街买东西的人不能算矿街上的常客，王俊鸟不买也不卖，却天天到矿街上来，她才是矿街上真正的常客。这里有外出打工的人，有外出求学的人，也有在外地当了官的人，他们长时间不回来，一旦回来，并经过这条熟悉的矿街，所见到的第一个面熟的人可能就是王俊鸟。别的人不一定在矿街上出现，而王俊鸟一定在矿街上存在着。她像是信守着一个承诺，在等待外出的人归来。她的存在让归来的游子心生感慨，这个不幸的女人，她的不幸还在继续啊！

　　围观的人当中，有人突然喊了一句：王俊鸟，别哭了，冯俊卿回来了！

　　这句话生效，王俊鸟果然不哭了，张着眼睛往人群里找。她转着脑袋在周围找了一圈，没看见丈夫冯俊卿在哪里，她说：“你骗人！”

　　那人说：我没骗你，你看，这不是冯俊卿嘛！说着，就地取材似地把一个站在他前面的小男孩儿往王俊鸟跟前推。

　　小男孩儿受惊不小，转过身往人圈子外边挤。他听人说过，王俊鸟是个疯女人，让疯女人碰到是可怕的。可小男孩儿挤不出人圈子，他往哪里挤，哪里的人圈子马上合拢，合得像铁桶阵，不放他出去。周围的人一边推他，还一边起哄：冯俊卿，不要走！冯俊卿，不要走！

　　见别人笑，王俊鸟也笑了，她说：他不是冯俊卿，他是一个小孩儿。

　　趁别人放松了对小男孩儿的注意，小男孩儿赶紧挤出了人圈子，逃跑了。

　　那么，又有人推荐了一个“冯俊卿”出来，这个“冯俊卿”是一个妇女。推荐者说：这是男扮女装的冯俊卿。

　　妇女知道，冯俊卿已经死了，说她是冯俊卿，等于说她是个鬼，很不吉利。她立即跟说她是冯俊卿的人翻脸，说放屁，你才是冯俊卿呢，你妹子才是冯俊卿呢！

　　找不到替代冯俊卿的人怎么办呢？这时候竟有一个壮年男人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叫着王俊鸟，说他就是冯俊卿。

　　王俊鸟把这个自称是冯俊卿的人看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她好像有些吃不准，这个人是不是冯俊卿。

　　“冯俊卿”把腰身挺了挺，膀子端了端，说：我去北京打工了，刚回来，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围观的人纷纷出来作证：说没错，他就是你男人冯俊卿。冯俊卿从北京给你带回不少好吃的，赶快跟他回家去吧。冯俊卿再去北京会带上你，让你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升国旗，还去动物园看大熊猫，起来跟他走吧。

　　在关键时刻，蒋妈妈过来了。如同矿街上的人都认识王俊鸟，大家也认识蒋妈妈。一见蒋妈妈过来，围观王俊鸟的人圈子就闪开了一条道，让蒋妈妈直接走到了王俊鸟身边。

　　王俊鸟认不准哪个人是冯俊卿，对蒋妈妈却认得准，她脆脆地叫了一声蒋妈妈，欣喜的像一个终于见到了妈妈的孩子。

　　蒋妈妈一眼就看见了巴在王俊鸟脖子上的烂柿子，很是生气，她大声质问：谁干的？谁干的？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欺负这样一个弱女人，是会遭报应的！

　　王俊鸟在模仿蒋妈妈的表情，见蒋妈妈生气，她也生气；见蒋妈妈瞪眼，她也瞪眼；见蒋妈妈咬牙，她也咬牙。只是蒋妈妈说的话她记不住，也学不会，要是能学会蒋妈妈说的话，她一定会给蒋妈妈帮腔。

　　有人可以自称是冯俊卿，但不会有人承认往王俊鸟身上投了烂柿子。事情不再好玩，围观的人松懈下来，纷纷散去。

　　蒋妈妈把巴在王俊鸟脖子一侧的烂柿子抓下来，扔掉，掏出手绢把王俊鸟的脖子擦干净，又给王俊鸟穿上鞋，把王俊鸟拉站起来，说好了，走吧。蒋妈妈像拉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拉着王俊鸟的手向家属院里走去。王俊鸟侧脸看着蒋妈妈，一声接一声地叫蒋妈妈，老是对蒋妈妈笑。蒋妈妈一边答应一边说：你老喊我干什么，这么大了，连一点儿自我保护能力都没有，连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会，真让人替你发愁啊！蒋妈妈这才发现王俊鸟的衣服扣子都扣得错着位，就蹲下身子，把王俊鸟的扣子解开，一一扣好。

　　王俊鸟在家属院里其中一栋楼上住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蒋妈妈没有把王俊鸟送回王俊鸟住的房子，而是把王俊鸟领回她自己家去了。她住的房子是两居室。进屋之后，蒋妈妈对王俊鸟说：卫生间的热水器里有热水，你先去洗澡吧。你先把水管里的凉水放一放，等把热水放出来你再洗。冬天有一次，王俊鸟事先没放一下凉水，水龙头一开就开始洗，凉水冲在她身上，她却嚷着水太烫了，光着身子就跑了出来。蒋妈妈还是不放心，她到卫生间取下洗浴用的喷头，把喷头对着水池，拧开水龙头放水，直到水温正合适，她才说可以了，让王俊鸟洗去吧。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只要王俊鸟在外面受了委屈，都是蒋妈妈把王俊鸟领回家，百般对王俊鸟进行抚慰。她给王俊鸟搓过澡，剪过指甲，梳过头，揉过肚子，有时还留王俊鸟在家里吃饭。每次来蒋妈妈家之前，王俊鸟都是脏头脏脸，衣衫不整。经过蒋妈妈的梳洗打扮之后呢，王俊鸟就变得干干净净，衣着齐整。如果说王俊鸟来之前像个没娘的孩子，来过之后就像是变成了有娘的孩子。

　　王俊鸟的父母死得早，她从小跟着哥嫂长大。她四五岁时得过脑膜炎之后，个头长了，智力水平没有随着个头长，一直停留在四五岁的水平。经人介绍，冯俊卿娶她为妻之后，一直对她爱护有加，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冯俊卿把王俊鸟叫成小鸟儿，叫来叫去就叫成了习惯，小鸟儿起床了，小鸟儿吃饭了，小鸟儿穿新衣服了，小鸟儿真漂亮！王俊鸟听冯俊卿把她叫成小鸟儿，也听成了习惯，冯俊卿一叫小鸟儿，王俊鸟就知道是叫她。冯俊卿带她去矿街上买东西时，偶尔叫她一声王俊鸟，她倒不习惯了，对冯俊卿说：你别叫我王俊鸟，叫我小鸟儿。

　　王俊鸟为冯俊卿生下儿子后，冯俊卿从一个担心，变成两个担心；从一份牵挂变成两份牵挂。下了班，那个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的人不会是别的人，必定是冯俊卿。在澡堂里洗澡，那个洗得最快的人，也是冯俊卿。在业余时间，工友们有时会聚在一起打打牌，喝点酒。不管是在牌场，还是在酒场，从来不见冯俊卿的身影。工友们都理解冯俊卿，他们说，他老婆的心眼儿不够使，只能由冯俊卿多操心，别人为家里操5个心6个心就够了，冯俊卿恐怕要为家里操12个心。其实王俊鸟养儿子养得不错，儿子吃奶时，她是儿子不离怀；儿子会走后，她是儿子不离眼，把儿子养得调皮捣蛋，甚是可爱。  

　　（未完待续，请关注8月25日A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