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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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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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蒋妈妈(下)

  (上接8月25日A14版)

  丈夫蒋清平出事时,蒋妈妈正在老家的村里当民办教师。每天和一群百灵鸟一样的小学生在一起,她过的是快乐的日子。她很喜欢当老师,愿意把老师一直当下去。如果她再干两年,有可能从民办老师转为正式教师。但她没等到转成正式教师,丈夫一出事,她当正式教师的梦想就中断了。丈夫出事时,矿上给的抚恤金还比较低。好在当时有一项辅助性的抚恤政策是,矿工因工亡后,其适龄子女中可以有一个顶替工亡矿工参加工作,而且是国家正式工。这样一来,正在老家读高中的蒋妈妈的儿子蒋志方就终止了学业,顶替父亲到矿上当了一名工人。蒋妈妈已经失去了丈夫,万万不可再失去儿子,她必须和儿子在一起,天天陪伴儿子。她锁上老家的房门,在矿上买了两间房子,常年住到了矿上。矿上没有把儿子分配到井下,她儿子经过技术培训之后,到选煤楼上当了一名机电修理工。选煤楼在地面,在选煤楼里上一天班,虽然也是满手黑,满脸黑,但选煤楼里没有冒顶,没有透水,没有瓦斯爆炸,安全系数比井下大多了。蒋妈妈心里明白,这是矿上在照顾她的儿子,也是在照顾她,她心里踏实多了。

  为了接受那次重大瓦斯爆炸事故所造成的血的教训,矿上对安全教育抓得紧而又紧。这种教育自上而下分好多层次,矿上教育,队里教育,班组也在教育。教育除了有安全生产技能方面的传授,也是一种安全叮嘱。叮嘱无处不在,矿领导有叮嘱,队领导有叮嘱,班组长有叮嘱,工友之间有叮嘱,连家里的亲人也有叮嘱。矿工去下井,临出门妻子又叫住了他,说过来。妻子冲他呶着嘴,把红红的嘴唇呶成一枝“花蕾”。丈夫会意,回身在“花蕾”上亲了一下。“花蕾”随即开成了“花儿”,“花儿”的叮嘱是:好好去好好回来,回来我给你好吃的。

  矿上想把一些工亡矿工家属也动员起来,让他们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讲一讲亲人离去后,对她们的心灵所造成的创伤,对她们的精神所造成的痛苦,以及她们后来的生活所遇到的种种难处。这样现身说法,会讲出个性化的细节,感情色彩也浓一些,估计会对矿工的心灵形成比较有力的冲击,收到意想不到的安全教育效果。想法有了,可当他们找到那些工亡矿工家属,动员她们站出来讲一讲时,她们几乎都摇了头。提起她们逝去的亲人,无一例外,她们眼里都含了泪,神情都很悲慽。让她们给大家讲一讲时,她们不是说自己嘴笨,就是说自己害怕在人多的场合说话。想法是好想法,家属不愿配合也是白搭。其实他们也明白,人人长有一张嘴,用嘴吃饭是一回事,用嘴说话又是一回事。人人都会吃饭,不见得人人都会说话。说话与说话又有区别,说私话是一回事,说公话又是一回事;跟一个人说话是一回事,对很多人讲话又是一回事。有人在私下里说话,小嘴儿叭叭叭,快得跟转动的缝纫机一样,差不多能把别人的嘴缝住,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但一让她到会场上说点公话,她的嘴像缝纫机坏了飞轮一样,立马儿哑巴。

  韩部长是从省城分配到龙陌矿的女大学毕业生,当上女工部长后,她一心要在自己分管的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她不甘心让一个好的想法落空,就抱着再试试的念头,找到了蒋妈妈。提起丈夫蒋清平,蒋妈妈也流了泪,也表示了不愿再回首往事的意思。但耐不住韩部长态度恳切,差不多也流了泪,她说:蒋妈妈,我们年轻人在矿上开展点儿工作也不容易,您就当我是您的孩子,权当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吧。蒋妈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就试试吧。

  那天下午,矿上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恐怕上千人都不止。去听讲的人大部分是矿工,还有一些矿工家属。蒋妈妈从她的一个梦讲起,说这个梦老是重复,不知做了多少次。她不想做这样的梦,也曾对自己下过命令,不许再做这样吓人的梦。但梦由人出,并不受人的控制。人醒着时,可以给自己的思想指定一个方向,思想之马会沿着指定的方向前行。而人一旦睡着了,一旦进入梦乡,碰见什么样的梦就不一定了。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个石磙,有时是一片水,有时是满地钱币,还有时是鱼鳖虾蟹,或是妖魔鬼怪。反正梦是信马由缰,连霸王、张飞、李逵都管不住自己的梦。她经常做的是一个什么梦呢?老是梦见丈夫蒋清平在井下出事了。丈夫的身体看上去是完整的,不缺胳膊不少腿,但丈夫就是不睁眼,不说话,也不出气。她晃丈夫,丈夫不动;她喊丈夫,丈夫不理,坏了,丈夫出事了,丈夫的身体变成了尸体。悲从心来,她开始大哭。她哭得痛彻心肺,声音很大,以致把自己哭醒。是的,每次都是她自己的哭声拯救了自己,把自己从万恶的噩梦中解救出来。醒来之后,她都会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顿感轻松,并深感庆幸。她不止一次听解梦的人说过,所有的梦都是反着来,梦忧得喜,梦喜得忧;梦见捡钱要破财,梦见破财要发财。从这样的解释来判断,她梦见丈夫不出事,预示着丈夫可能要出事;梦见丈夫老出事呢,就告诉她丈夫平安无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噩梦像是为丈夫打了保票,做梦的过程虽然让她付出了痛苦,但她宁可做这样的梦,宁可一个人在睡梦中承受痛苦。让她万万不能接受的是,天到底还是塌了,地到底还是陷了,她重复了多少遍的噩梦到底还是变成了现实。噩梦并不可怕,现实才是最要命的,最可怕的。还有,梦就是梦本身,任何对梦的解释都是靠不住的,都是自欺欺人。

  那天矿上的一辆小汽车开进村时,她正给班里的学生上语文课。村长在教室门口招手让她出来,说矿上来人了,请她到矿上去。她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觉天旋地转,手脚冰凉。但她的意志还算坚强,说是要给学生布置一下作业,她又返回教室去了。她说同学们,我家里有点儿事,我回去一下。下半堂课,同学们把课文抄写一遍。先抄完的同学可以朗读课文,注意要用普通话朗读。说这番话时,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但她使劲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出了教室,她的眼泪才夺眶而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踏进过教室,再也没见过那些她的可爱的学生。说到这里,蒋妈妈的喉头又有些哽咽,眼睛也有些发湿。

  坐在蒋妈妈旁边的韩部长,拿出一叠面巾纸,递给蒋妈妈,让蒋妈妈擦眼泪。

  蒋妈妈接过面巾纸,没有往眼睛上擦,她低下头,擦了一下鼻子。擦过之后,她接着往下讲。她说丈夫活着时,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对丈夫的安全有些担心。丈夫永远离去后,她才体会到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生命都不是孤立的,与其他生命有着共生的关系。特别是和亲人之间,骨肉相连,血脉相连,心心相连,是互相依存的关系,谁都离不开谁。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生命既是属于自己的,也是属于亲人的。由于各种各样的变故,世界上每天都有不少鲜活的生命突然消失。这种消失带有偶然性也带有强制性,割裂性,是全人类所面临的共同的问题。伤亡事故不但煤矿有,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更多,据说平均每两三秒钟就会死一个人。这种非正常死亡,当然会给死者带来痛苦,但更多的痛苦留给了生者,要由死者的亲人来承担。这种痛苦是大面积的,是深刻的,也是久远的。说它是大面积的,因为死者上有父母,中间有妻子和兄弟姐妹,下面可能还有孩子,死的是一个人,牵涉到的是众多的亲人,还有亲戚。说它深刻,因为这种痛苦铭心刻骨,一痛再痛,很难消失。说它久远,这种痛苦有可能会世代代代流传下去,成为一种家族记忆。蒋妈妈把话题转回她自己,她说因为丈夫死于井下的冒顶事故,她对冒顶这个字眼特别敏感,也特别恐惧,一听有人说到冒顶,她心里就格登一下,好像遇到了灭顶之灾。同样的原因,她觉得顶板也多起来,屋顶是顶板,天顶也是顶板。不知不觉间,她进屋先看屋顶,出门先看天顶,仿佛屋顶和天顶也会冒顶,随时会塌下来。这样说着,她不由地看了一眼礼堂里的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也是一块顶板,也有可能冒落。见她仰脸看天花板,不少听众也随着她往上看,黑压压的听众里起了一点小小的不安。

  蒋妈妈毕竟当过多年老师,她自我掌控得很好。说到伤心处,她的眼泪多次在眼里打转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但她把眼泪控制在眼眶范围内,没让眼泪越过眼眶。她宁可让眼泪流到肚子里,流到鼻腔里,也不愿让矿工和家属们跟着她伤心落泪。

  她能控制自己,却不能控制听众的情绪,整个礼堂里一片眼泪,一片唏嘘。连韩部长都感动得不能自己,一次又一次用面巾纸擦眼泪,以致沾泪的纸巾在桌面上攒成一堆。

  韩部长是这场现身说法报告会的主持人,在介绍蒋妈妈时,她好像没说蒋妈妈的名字,只说这是我们的蒋妈妈。也许韩部长提到了蒋妈妈的名字,但大家都没有记住,只记住了蒋妈妈。

  那场报告会之后,全矿的人都知道了矿上有个蒋妈妈,蒋妈妈成了大家的蒋妈妈。

  (未完待续,请关注8月27日A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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