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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才不守寡呢(上)
(上接8月31日A14版)
卫君梅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拐到村里一家私人诊所去了。她夜里老是睡不着觉,常此下去如何得了。她想让大夫看看,给她点儿治失眠的药。
在诊所看病的陈大夫是陈家湾本村人。陈大夫的父亲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的时代过去了,陈大夫的父亲也死了,但人总是要生病,医生还是需要的。陈大夫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村里开了这家诊所。
陈大夫不再“赤脚”,连布鞋也不穿,他出来进去都是穿皮鞋,人们应该叫他“皮鞋医生”才是,可没有叫他“皮鞋医生”,都叫他陈大夫。陈大夫在县里学习过,中国的医术和西方的医术都懂一些,给人看病,既用手指把脉,也用听诊器听人的心跳和呼吸,走的是中西医结合的路子。卫君梅来到诊所,陈大夫像对所有的病人一样,让卫君梅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露出手腕,先给卫君梅把脉。一般来说,大夫在给病人把脉时,会把眼睛虚下来,便于把感觉集中在病人的脉搏上,一边把脉,一边思索。大夫发的是内功,不是外功,大夫不会直着眼睛看病人的脸,更不会直视病人的眼睛。陈大夫也是这样,他的手指一搭上卫君梅的手腕,两只眼睛就低下来,像是很快进入思索状态。卫君梅觉出陈大夫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她吃不准是自己的脉搏在颤动,还是陈大夫的指尖在颤动,不经意间看了陈大夫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发现陈大夫正在看她。陈大夫看得好像还比较用心,目光有着穿透般的力量。据说望也是诊断方法之一,卫君梅没有理由不让陈大夫看她。陈大夫看她,她把眼睛躲开就是了。把完了脉,陈大夫拿起了听诊器。卫君梅知道,为了不影响听诊效果,大夫在为患者听诊前,患者须解开衣扣,撩起衣服,露出皮肤。这叫配合诊断,如果患者不配合,大夫就没法诊断。卫君梅问:还听吗?陈大夫说:听一下吧,我主要是听听你的气管和肠胃。卫君梅在陈大夫面前的凳子上坐着,很不情愿似地把衣服撩开了。她的一件针织内衣在裤子里扎着,她没有解开裤腰带,只把内衣从裤带下面抽了出来,并往上拉了拉,露出胸口下面的一段。陈大夫把听诊器的两个听口对在两个耳孔里,一手执着系在胶皮管一端那个圆圆的、闪着金属光亮的东西,开始在卫君梅的皮肤上游走。金属的东西有点凉,刚接触到卫君梅裸露的皮肤时,卫君梅的肚子不由地吸了一下。陈大夫要求她呼气,说没事的。那光滑的圆东西在卫君梅光滑的肚子上面左走右走,走到左肋,又走到右肋,本来有些发凉的金属制品很快就被卫君梅暖热了。卫君梅主动把自己的病情说出来了,她说她主要是夜里睡不着觉。陈大夫不让她说,说他知道,他都知道。陈大夫终于把听诊器收了起来,说从脉息和呼吸两方面综合分析,卫君梅没什么大毛病。卫君梅的主要问题是心思太乱,心事太重,对有些事情过于执念,该放下来的没有放下来,导致虚火过旺,睡眠神经系统紊乱,不能正常运转。
那怎么办呢?能治吗?
当然能治。你来找我就对了,你只要好好配合治疗,我保证一星期之后你就能恢复正常睡眠。
真的?卫君梅有些欣喜。
真不真我不说,到时候让效果说。在没取得明显效果之前,我不收你一分钱。等你的睡眠正常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你再交费也不迟。
卫君梅说:不收钱可不行,该多少是多少,一分钱我都不会少交。又说:夜里睡不着觉太痛苦了,有时连想死的心都有。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睡眠太重要了,一个人的一生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用来睡眠的,这是自然的安排,也就是人们说的自然规律。如果不能正常睡眠,就是反自然,就是和自然规律对着干。自然是很强大的,自然规律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抗拒的,谁抗拒谁吃亏,轻则落叶落花,重则枯根焦梢儿。特别是作为一个女人来说,美容美颜靠什么?不是靠吃这吃那,也不是靠搽东抹西,主要就是靠睡觉。觉睡好了,一好百好,既养身养心又养颜。你刚进来,我就看出你有些憔悴,就知道你夜里睡不好觉。这样吧,我给你拿点药,你睡觉前服下去,感觉一下效果如何。陈大夫说了给卫君梅拿药,却没有马上拿,他像是又想了一下,说:我这样吧,我先给你做一个头部按摩吧。
你还会按摩?
我在县里专门上过按摩课。
算了,不按吧。
还是按一下吧。放心,我只给你做头部按摩。按摩之后,也许你今天晚上就能睡一个好觉。
卫君梅当然想睡个好觉,她好长时间都没睡过好觉了,睡来睡去的都是坏觉,越睡越清醒。人该睡觉的时候,不能清醒,老清醒是可怕的。好比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老活着也是可怕的。在美容美发店里,卫君梅看见过洗头女给去理发的男人做按摩,男人头顶堆着白色的泡沫,洗头女双手插进泡沫里,在男人头上按来按去。卫君梅以为,她仍坐在凳子上,陈大夫站在她身后为她做头部按摩,陈大夫却指了一下旁边的医用检查床,说脱掉鞋,躺下吧。
还躺吗?
躺下放松一些,按摩的效果会好一些。
卫君梅躺下后,陈大夫随手把床边用以遮蔽的白布帘拉上了。诊所里这会儿没有别的人来就诊,只有陈大夫和卫君梅两个人。陈大夫的诊所门口面向村街,村街上偶尔有摩托车的声响,嘟地一下子就过去了。一只斑鸠翩然落在诊所门口,在向门里探头探脑。它好像也是一个患者,也想和大夫探讨一下失眠问题,因不见有人接诊,翅膀一展就飞走了。
把帘子拉开吧。卫君梅说。
好吧,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陈大夫把帘子拉开了。
卫君梅听说,每个人头上都有不少穴位,她不知道自己的穴位在哪里。陈大夫知道,他的手指一按,就把卫君梅的穴位按准了。卫君梅不知道自己头上的哪个穴位是管睡眠的,陈大夫知道,他所按的每个穴位大约都跟睡眠有联系。穴位可能是一个入口,入口下面还有通道,通过通道便可抵达睡眠区域。通道里像是有瞌睡虫在值班,没按穴位之前,瞌睡虫昏昏欲睡,值班值得并不好。瞌睡虫一打瞌睡,人就无法入睡。而陈大夫一按穴位呢,瞌睡虫如受到查岗一样纷纷活跃起来。瞌睡虫一活跃,人的脑子就不怎么活跃了。陈大夫的按摩见了成效,一直闭着眼睛的卫君梅果然有了一些睡意。
陈大夫的按摩在往下行,行到了卫君梅的耳朵上,还行到卫君梅的两个耳垂。卫君梅不知道人的耳垂上有没有穴位,或许有吧,不然的话,受过按摩训练的陈大夫为什么会按摩她的耳垂呢?
轻而又轻,柔而又柔。陈大夫此时的按摩,摩还有,按已经没有了,变成了捻。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捻住卫君梅悬胆一样的耳垂,在艺术性地捻。捻几下,把耳垂轻轻向下拉,稍稍拉长,松手,让耳垂弹回去。再捻,再拉,再弹,如此循环往复。卫君梅的耳垂悄悄起了变化,先是发热,发红,继而变大,变硬,像是有所肿涨。这不太好,感觉不太好,不再是想睡觉的感觉。卫君梅说:可以了,今天就按到这儿吧。
好的,别动,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陈大夫的手不动了,但他的手并没有离开卫君梅的耳垂,他说:君梅,咱俩好吧。
卫君梅听见了陈大夫说的话,但她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大相信陈大夫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脱口道:你说什么?
陈大夫说:这个话我早就想对你说,只是没找到机会,今天天赐良机,我终于把这个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君梅,你不知道,我早就喜欢你,一直想跟你好,说我一直暗恋着你也可以。由于我的怯懦,由于担心你拒绝我,我一直不敢说。今天鼓足勇气,终于把这个话说了出来。请原谅我,我很激动,也很紧张,说话可能有点儿语无伦次,请你一定听我把话说完。
——现在大形势变了,跟过去不一样了,大家都在追求个性的解放。现在谁跟好好不算什么事,属于正常现象,谁都不会干涉。这不牵涉道德问题,是社会人性化的表现,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既然大形势为我们打开了思路,创造了条件,我们没有必要再压抑自己,捆绑自己,应该抓紧大好时机,共同分享社会发展的成果。
——咱俩好是很方便的,我是你的“医生”,你是我的“患者”,你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来,谁都说不出什么。我了解你,你一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非常自律。请相信我,你要是跟我好,我一定会严格保密,不会让别的任何人知道。我绝不会像一些浅薄的人那样,有一个女朋友,吹得满世界都知道。好,不是相互索取和伤害,好,是相互理解和尊重,好,首先是心灵的需要。你放心,我不会打扰和打乱你的正常生活,咱们过去怎么生活,以后还怎么生活,生活的秩序不会改变。
——刚才我说你的失眠是虚火过旺所致,还有一个病因我刚才没好意思说,这个病因才是最主要的,那就是阴阳失衡。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月亮。太阳月亮交相映辉才能实现阴阳平衡。如果只有太阳,没有月亮,或者只有月亮,没有太阳,就会造成阴阳失衡。你回想一下,龙民活着的时候,你从来没失眠过吧。那是因为你们阴阳互补,阴阳平衡。以前的平衡打破了,你得想办法寻求和建立新的平衡,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失眠问题。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卫君梅从床上坐起来了,她的耳垂脱离了陈大夫的手。
君梅,我说多了吗?你没生我的气吧?
卫君梅摇了摇头。
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好,没有任何强加给你的意思。你先不用答复我,我希望你回去想一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卫君梅从床上下来了,自己的脚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想,有一个蒋志方,她还没有应对好,现在又出来一个陈大夫,她该怎么办呢!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没有了陈龙民。要是陈龙民还活着,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
回到家,卫君梅正在小灶屋里做晚饭,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在背包里放着,背包在卧室里的床上放着,她没有听见手机响。
在屋里写作业的女儿慧灵听见了手机响,她循着响声,从妈妈背包里把手机掏了出来,跑着把手机给妈妈送到灶屋,喊着妈,妈,你的手机响了。
卫君梅正在一个面盆里和面,她让慧灵把手机放那儿吧。用下巴往案板一角对女儿示意了一下。不用接,她就知道电话是蒋志方打来的。
妈,你买手机了?慧灵很欣喜的样子,没有把手机放在案板上。慧生也跟过来了,他可能把手机当成了一种玩具,一种会唱歌的电动玩具,伸着手,很想把“玩具”摸一摸。
卫君梅嗯了一下,没否认她买了手机。
手机还在响,一声连一声,好像一声比一声催得急。
妈,你怎么不接手机呢?
你没看我正占着手嘛。
那我替你接一下可以吗?
慧生的手也摸到了手机,他也要抢着接。
卫君梅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电话又不是找你的,你接什么,给我放下!
慧灵把手机放到案板角上,手机像受到冷落似的,顿时不响了。慧灵说:看看,不响了吧。老师说,来了电话不接是不礼貌的。
好好写你的作业去。
过了一会儿,手机丁地响了一下,收到一条短信。短信是蒋志方发来的,蒋志方一上来就遣责自己,说君梅嫂子,我好糊涂啊!我给您手机的时候,忘了带充电器。我明天再把充电器送给您。打扰您了,请谅解!
卫君梅把短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没有给蒋志方回信。她还不会操作手机,不知短信怎么回。不会回不等于不想回,若是回信,她对蒋志方说什么呢?她试着打了一下腹稿,说蒋志方,谢谢您,太让您破费了!我实在不值得您这样,我担当不起啊!腹稿打到这里,卫君梅的鼻子酸了一下,差点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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