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15年9月8日  星期二

　　编辑／王丽丽 Ｅ－ｍａｉｌ／zkwbwll@126.com

　　（上接9月7日A14版）

　　爹插话：我没让她伺候我们，你哥死后，都是我伺候她，我做给她吃，做给她喝，啥活儿都不让她干。

　　这时周天杰从郑宝兰的卧室门口经过，手里拎着两只刚从菜园里拔出来的青萝卜，萝卜上头带着缨子，下头尾巴处带着泥。他躲着眼，没往卧室看，很快从门口走了过去。

　　郑宝兰接着说：别说你做给她吃，做给她喝，你给她倒洗脚水都是白搭，都笼不住她。有我哥在的时候，哪怕我哥让她提尿罐子呢，她乐意，不让她提她还着急呢！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啥事都得另说。你说不想让禇国芳带走小云，这话恐怕也说不过去。小云是你的孙女不假，可小云还是禇国芳的女儿呢。要说亲，禇国芳对小云更亲，因为小云是她亲生的亲骨肉。不信你问问小云，她跟谁最亲，她肯定说跟她妈最亲。不信你再问问小云，她愿意跟谁走，她肯定愿意跟她妈走。这是从血缘上说的，小云的血管里流着禇国芳的血，她们娘儿俩的心是相通的，相连的。从法律上讲呢，禇国芳是小云的第一监护人，只要禇国芳抱着小云不撒手，谁把小云都要不走。这两点你和我娘都要弄清楚，不要糊里糊涂，只想自己，不想别人。还有抚恤金的问题，你们也不能老在手里攥着。你们得知道，我哥是你们的儿子，也是禇国芳的丈夫。我哥没有了，矿上发的抚恤金所抚恤的第一个对象就是禇国芳，然后才是你们。要是禇国芳不走，不提出分抚恤金，你们把抚恤金攥着也就攥着。现在禇国芳要改嫁，提出要分走一部分抚恤金，你们就得分给人家，至少分给人家一半。

　　那，她要是分走抚恤金，不是便宜别的男人了嘛！

　　她爱便宜谁，是她的事，你就管不着了。

　　当初说好的，这笔钱谁都不动，等到小云长大上学的时候才用，禇国芳也是同意的，她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你不要老说当初，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春天是春天，秋天是秋天，春天树发芽儿，秋天树落叶。当初我哥还活着呢，我嫂子成天唱着过，屁事都没有。现在我哥不是没有了嘛，禇国芳不是要走人了嘛，你们老攥着人家应得的那一部分钱算怎么回事！郑宝兰这样说着，差点和她自己应得那一部分抚恤金串了筋。他们家的情况和娘家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得到抚恤金后，他们的心情还悲痛着，谁都不敢动那笔钱。于是由公爹周天杰提议，全家人商定，要把那笔钱存起来，存成定期，等小来长大上学的时候和娶亲的时候再用。存钱的折子刚拿回来时，公爹让她看了一眼，随后，公爹就把折子收了起来。打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存款折子长什么样，如同再也没见到周启帆一样。存款折子肯定在公爹手里，至于公爹把折子放在哪里了，不但她不知道，恐怕连家里的老鼠和菜园里的黄鼠狼也不知道。

　　爹说：反正存款的折子在你娘随身穿的衬裤口袋缝着，你娘连睡觉做梦时手都在口袋上摸着。你娘说了，存款折子是拿她儿子的命换来的，存款折子就是她儿子的命，也是她的命。谁想拿走存款折子，除了先要了她的命。

　　人得讲理，不能动不动拿命吓唬人。你不给人家钱，到时候人家把你们往法院里一告，你们准得输官司。那就不是光丢钱的事了，恐怕还得丢人。

　　依你这样说，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我找你，是想让你去劝劝你嫂子，看看她能不能不走。

　　我去劝她，谁来劝我呢！我看你们一点儿都不操我的心了，我真成了你们泼出去的水了。伤心如潮，潮水突然之间就打了上来。伤心的潮水打到郑宝兰的喉咙那里，她的喉咙有些哽咽。潮水扑上郑宝兰的眼睛，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见女儿伤心落泪，爹好像突然之间才明白过来，女儿也是死了丈夫，跟禇国芳面临的是同样的痛苦，同样的难处。只因为女儿从来没在他面前叫过苦，从没有提过改嫁的事，他就把女儿的痛苦忽略了，以为女儿从没有起过改嫁的心。还因为他深陷于自家的难处里不能自拔，就无暇顾及女儿的难处。他有时甚至误认为女儿的家庭还是健全的家庭，女儿过的日子还是正常的日子。他有些愧悔，也有些自责，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好父亲啊，真是一个混蛋啊，真对不起女儿啊！他的鼻子一酸，眼角子也湿了。

　　卤猪杂和凉菜端上桌，老吴让周天杰和亲家先喝着。家里的女眷不怎么喝酒，男人喝酒时，女眷和孩子先不上桌，等热菜上来，开始吃饭，全家人再一起吃。周天杰给郑海生面前的酒盅里倒满酒，给自己的酒盅里也倒满酒，端起酒盅说：海生老弟，咱们喝酒。

　　郑海生没看酒，也没看周天杰，他的眼神是迷蒙的，好像没听见周天杰说的是什么，对周天杰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周天杰只好把酒盅冲郑海生举了举，再次邀郑海生喝酒。

　　郑海生这次像是听见了，他苦笑了一下，说天杰哥，我不会喝酒。他没有端酒盅。

　　周天杰不高兴了，说废话，我又不是不了解你，咱哥儿俩又不是没一块儿喝过酒，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斯文！

　　斯文，什么斯文！天杰哥，我现在真的不行了，医生说我血压高，我一喝就头晕。

　　血压高算个屁，我的血压早就高到云彩眼儿里去了。老弟你要是再装，这酒咱就没法喝了。我问你，我周天杰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男女

　　黑白

　　第九章 亲家(下)

　　没有没有。

　　那你为啥让我下不来台，我的酒盅都端了半天了，你为啥不端盅？

　　好好，我端我端，我喝我喝。郑海生这才端起酒盅，把盅里的酒喝干了。周天杰等着跟他碰一下盅，他没有跟周天杰碰，就把酒喝了下去。他的手端酒时有些发抖，酒洒到桌面上一些。

　　周天杰在心里说了一句不懂规矩，把自己酒盅里的酒喝干后，给郑海生和自己的酒盅里又倒上了酒。他拿起筷子，向郑海生示意，让郑海生吃点菜吧。不见郑海生动筷子，他没有再让郑海生，自己夹起凉拌萝卜丝吃起来。亲家的关系就是这样，它是所有亲戚关系中一种比较微妙的关系。儿女成了夫妻，他们只好成了亲家。亲家关系的建立是被动的，是儿女关系的附带关系，几乎等于是强加他们的，他们别无选择。说得不好听一点，亲家关系是一种不生不熟、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关系。说得好听一点呢，亲家关系是一种礼貌性的关系。儿女天天在一起，亲家却很少往来。即使偶尔到了一起，互相都有些端，有些不自然，甚至有所戒备。这是自尊的意思，也是留有余地。

　　周天杰对郑海生说：我看你的心思可是有点儿重啊！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有什么想不开呢！郑海生对郑宝兰说的话，他断断续续听见了一些，果然不出他所料，郑海生说的果然是褚国芳要改嫁的事。周天杰觉得这样很不好，郑海生不该对郑宝兰说这些，这样会扰乱郑宝兰的心，给郑宝兰徒增烦恼。怎么，你儿媳妇要改嫁，你想让郑宝兰也改嫁吗？你家出现了混乱，你想我们家也出现混乱吗？周天杰有点儿后悔，不该对不懂事的郑海生这么热情，不该留他喝酒。酒喝到嘴里怎么是一股苦味儿呢！

　　第二盅酒没等周天杰让，郑海生主动把酒喝干了，他没提禇国芳的事，说的是郑宝兰。他说：我家宝兰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什么什么，郑宝兰嫁到周家这么多年，早就成了周家的儿媳，成了周家孙子的妈妈，怎么又变成了“我家宝兰”了呢！“苦命”怎么着，不“苦命”又怎么着。天底下的人大都是“苦命”，甜命的人能有多少人呢！郑宝兰在他家是“苦命”，难道换个地方就成甜命了！周天杰危机感顿生，还有些烦躁，和人打架的心都有。

　　老太太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头发梳得光光的，拄着拐棍从自己住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她看见了郑海生，但没认出郑海生是谁，她问：是照相的来了吗？

　　哪有照相的，你成天就记着照相，照相！回去吧，饭还没做好，饭做好了叫你。周天杰挑挑手梢儿，让老太太回到她的小屋去。

　　老太太看着郑海生，仿佛在问：照相的没来，这个人是谁呢？

　　周天杰说：这是启帆他岳父，你怎么连启帆他岳父都不认识了！

　　噢，是启帆他岳父。那，启帆呢，启帆回来了吗？

　　我都跟你说过一万遍了，启帆到外国学习去了，你怎么老也记不住，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记性。

　　这孩子，学啥习呢，一去这么长时间。再不回来，就看不见他奶奶了。老太太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走到饭桌前坐下了。她看见了桌上放的酒瓶和酒盅，说噢 ，喝酒，我好长时间没喝酒了，给我也倒一盅。

　　酒桌上只有两个酒盅，郑海生赶快把自己面前的酒盅端到老太太跟前，叫着大娘，让大娘喝。

　　老太太的手颤巍巍的，刚要去摸酒盅，周天杰手快，抢先把酒盅端起来，重新放回到郑海生面前。

　　郑海生看出来了，周天杰对老人有些不耐烦。老人老有理，周天杰这样对待一个80多岁的老人是蛮横的，过分的。郑海生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在年纪大的时候，他对母亲也有些不耐烦，也吵过母亲。母亲死后，他非常懊悔，觉得对不起母亲。他想回过头来孝敬母亲，母亲已经不在了。因自己的教训在前，他一看见别人的母亲，就想起自己的母亲，对别人的母亲格外怜惜。他说：天杰哥，大娘想喝酒就让她喝吧。大娘这么大岁数了，她还能喝几口呢！

　　不行，她不喝酒都糊涂得一塌糊涂了，要是再喝两盅酒，酒水进到脑子里，不知会糊涂到什么样呢！周天杰说得斩钉截铁，两眼盯着郑海生，似乎把郑海生也捎带上了。

　　也许真的是两盅酒在郑海生体内发挥了作用，郑海生的犟劲儿也上来了，他要为大娘说话，维护大娘的权益，他说：你要是不让大娘喝酒，我也不喝了！他的意思是拿这个话将周天杰一军，让周天杰看在亲家的面子上，退让一步，同意让大娘喝酒。

　　不料周天杰说：不喝拉倒，不喝吓不住谁，要不喝都不喝，反正我也不想喝了。他大声喊老吴，让老吴上热菜吧，上饭吧。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老吴隔着屋子问：你们已经喝好了？

　　周天杰答：喝好了，喝得很好。

　　别着急，你们再喝点儿呗。

　　周天杰不再说话，他肚子里说：喝个屁！

　　老太太的脑子不好使了，她的耳朵还不聋，眼睛还不瞎。别人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儿子从她面前把酒盅端走，她也看见了，她似乎明白了一点，她老了，不中用了，成了多余的人了。人到多余，该死就死，她怎么还不死呢！她站起来了，慢慢向自己的小屋走去，一边，一边呻吟。

　　（未完待续，请关注9月9日A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