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第十二章 世俗是什么(上)
(上接9月15日A14版)
蒋妈妈带王俊鸟到医院妇产科做了检查,证实王俊鸟确实怀了孕。按照工会洪主席的安排,蒋妈妈在医院陪着王俊鸟,让医生为王俊鸟做了流产手术。流产也是产,也会给女人的身体造成损失。王俊鸟做完流产手术后,蒋妈妈没把王俊鸟送回家,领到自己家去了。她让王俊鸟在她的床上躺好,她给王俊鸟沏红糖茶,擀薄面叶儿,打荷包儿蛋,像伺候月子婆娘一样伺候王俊鸟,为王俊鸟补充营养。
王俊鸟躺在蒋妈妈的床上,拿过蒋妈妈的一件毛衣,团巴团巴,把毛衣团巴成一个娃娃模样,轻轻拍着“娃娃”,像是在哄“娃娃”睡觉。蒋妈妈,我生娃娃了,生了一个胖娃娃!她有些欣喜地对蒋妈妈说。
蒋妈妈说:俊鸟你给我记住,生娃娃是两个人的事,冯俊卿不在了,你不会再生娃娃了,再生娃娃就该让人家笑话了。
在呢,冯俊卿在呢!
在,在哪儿呢?你这孩子,真是痴心不改啊!算了,你刚做完手术,正是容易招病的时候,我可不敢惹你哭。
到蒋妈妈家里来过的工亡矿工的妻子和父兄姐妹不止王俊鸟一个,有十几个,或者几十个。所不同的是,王俊鸟是被蒋妈妈像领小孩子一样领到家里来的,别人是自己找上门的。去年中秋节的前几天,一位工亡矿工的父亲登门找到蒋妈妈,说上一年过中秋节时,矿上给每位工亡矿工家庭发了一桶花生油,还发了一盒月饼,这年的中秋节也快到了,矿上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那位父亲想让蒋妈妈出面到矿上问一问,这年还发不发过节的物品。蒋妈妈说:这个事情不用问,到了该发的时候,矿上自然会发。果然,到了过节的前一天,矿上不仅给每家发了油、月饼,还各发了200元钱。一次,两位工亡矿工的妻子一块儿去找蒋妈妈。她们从报纸上看到,现在外省矿上发生事故,工亡矿工的抚恤金每人涨到了20多万到30万,而她们当年每家领到的抚恤金才10万。她们想让蒋妈妈带她们去省里或北京上访,看看能不能把抚恤金增发一些。蒋妈妈说,这个头她不能带,一个时间有一个时间的抚恤政策,不可能让过去的政策向现在的政策看齐。她举了自己家的例子,她说她丈夫出事的时候,矿上别说给10万了,发的抚恤金才8000多块,外带半卡车煤。听了蒋妈妈的话,那两位妻子就打消了上访的念头。还有一位工亡矿工的妻子比较特殊,她来到蒋妈妈家,见到蒋妈妈,只说她心里好难过啊,一开口就哭起来,哭得痛彻心肺,泪涕横流。但她始终没说出痛哭的原因,哭完了,用蒋妈妈递上的热毛巾擦擦眼泪,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对蒋妈妈说:哭哭心里好受多了。蒋妈妈,谢谢您!
蒋妈妈说:什么时候想哭你只管来。
这位工亡矿工妻子的哭,使蒋妈妈受到一些启发,看来有的时候,人是需要哭一哭的。人需要笑,更需要哭。笑在多数情况下是应酬性的,是假的。哭是真的,不动真情哭不出来。笑一般来说是肤浅的,皮笑了,肉不一定跟着笑。哭是深刻的,是从心肺内部生发出来的。若拿运动量来衡量,浅浅一笑,谈不上有什么运动量。而人们每哭一次,运动量却不算小。有不少药物用来给人的身体排毒,但没有任何一种药,是让人哭的药,是让人流眼泪的药。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痛哭也是一种发泄,有着类似排毒的功效。眼泪流出来了,体内的毒素就排出来了,人就舒服了。当然了,有个别时候,人的笑也能笑出眼泪,那是笑哭合一,也几乎达到哭的效果了。
泪从情发,哭从心来,世上没有能让人流泪和痛哭的药,那,有没有替代品呢?蒋妈妈想了想,替代品好像是有的,那就是一些被人们称为艺术品的东西,比如戏剧、小说、电影之类。于是,蒋妈妈到音像制品商店买了一些艺术光盘,放在家里。她不买相声、小品和唱歌跳舞的光盘,只买戏剧光盘。在戏剧光盘中,她也是挑着买,只买那些苦戏,悲情戏。她知道,那些去找她的工亡矿工不是憋着笑,是憋着哭。他们来了,如果拿一些一味搞笑的片子“胳肢”他们,让他们发笑,那是不人道的,也是残忍的。笑一笑,十年少。那是愚弄人的,是骗人的鬼话。他们肚子里不是装满了委屈嘛,他们不是想哭嘛,好吧,蒋妈妈就满足他们的愿望,让他们把眼泪流出来,把委屈释放出来。她给人倒了茶,拿了糖果,问人家想听戏吗,人家如果说想听,她就给人家放戏剧片。如果说来人的泪水是一个蓄水池,蒋妈妈在电视上放的戏剧片就是一个“导水渠”,通过“导水渠”的引导,她总是能顺利地打开“蓄水池”的闸门,让来人的泪水畅快地流出来。
首先来说,是蒋妈妈自己爱看苦戏。所以在别人看苦戏的时候,她不当局外人,不当旁观者,别人看,她也看,她甚至看得比别人还专注,还投入。别人流眼泪,她也流眼泪。别人的眼泪流得长,她比别人的眼泪流得还要长,还要汹涌。
有时同时到她家看苦戏的,是好几个工亡矿工的妻子。看到戏的高潮处,你哭我哭她也哭,泪飞顿作倾盆雨。擦眼泪的毛巾不够使了,好在蒋妈妈事先备有抽拉式的面巾纸,谁擦眼泪谁自己抽纸。沾满泪水的面巾纸很快就在茶几上扔了一片,茶几上如开着一片白花。
他们一边看苦戏,难免一边联系自己的实际。联系实际的结果,他们的感情得到了升华,思想也得到了提升。他们知道了,人世上受苦受难的不光是他们,好多人都在受苦受难。不光他们肚子里有苦水,很多人都有倒不完的苦水。那些人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有今人,也有古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你看戏里那些主角,一个二个都是苦主,都是苦而又苦的人。不然的话,他们不会哭得愁肠百转,大放悲声,惊天地,泣鬼神。比起戏中人的那些苦,他们心中的苦比人家差远了。起码来说,他们的苦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而戏中的人苦多是有冤枉的成分在里面,多是让人痛心的人祸。他们还知道了,人来到世上,主要不是享福的,是受苦的;主要不是笑的,是哭的。没有苦,哪里会有福呢!没有哭,笑何所依呢!说来说去,谁的人生最终不是以悲剧谢幕呢!
如此一来,那些工亡矿工的亲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愿意到蒋妈妈家里待一会儿。他们很少去找矿领导,矿领导大都太忙,没时间接待他们。而蒋妈妈有的是时间,他们什么时候去找蒋妈妈,一找就能找到。他们去找矿领导,矿领导总认为找麻烦的来了,脸子呱哒就撂下来,对他们一点儿都不热情。而他们不管什么时候找到蒋妈妈,蒋妈妈总是见他们如亲人,对他们很是欢迎。蒋妈妈的家仿佛成了自发成立的工亡矿工家属俱乐部。如果不愿意说“俱乐”,把蒋妈妈家说成工亡矿工家属心理治疗中心或精神抚慰中心也可以。
蒋志方下班回到家,有时会遇到一些登门去找蒋妈妈的人,听见妈妈在客厅里跟人家一块儿说话,陪人家一块儿看戏。蒋志方能够理解妈妈的所作所为,知道妈妈是在帮助别人,其实也在帮助自己。他不管妈妈的事,也不参与妈妈他们的任何活动。只是有一次,他听见客厅里哭成一团,有些吃惊,才出来看了看。妈妈对他说,没事儿,他们被剧情感动了,哭一会儿就过去了。蒋志方遂退回自己住的屋子里,关上了房间的门。
蒋志方的房间自成一统,房间里有单人床、书柜,还有写字台。蒋志方的书柜里,除了煤矿机电方面的书,更多的是一些文学方面的书,有诗歌,也有小说。业余时间,蒋志方就在房间里看看书,戴上耳机听听音乐,或者写写诗,给卫君梅发一个短信。他已经写了不少诗了,诗稿已攒了一叠。他写的诗多是爱情题材。因他处在求爱的青春时期,因他心里充满了爱,所以他看到的都是爱。山是爱,水是爱;花是爱,草是爱;鱼是爱,虫是爱;扳子是爱,钳子是爱;君是爱,梅是爱,连卫君梅的卫字也是爱。他的诗主观色彩很强,属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那种。在黑板报上发表这些诗是不合适的,但除了黑板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诗该往哪里投。也许,他觉得自己写的诗还不是诗,写完了自己看看就行了。如果有机会的话,顶多拿给卫君梅看一看。贸然投给报纸、杂志的编辑部,说不定会惹人笑话。
(未完待续,请关注9月17日A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