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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黄鼠狼把公鸡的脖子咬断了(上)
(上接9月25日A14版)
周天杰还上着班时,每天都要洗澡。洗澡几乎成了他的一种负担,让他心烦。退休之后,不用天天洗澡了,他又想洗澡了,开始怀念洗澡的日子,几天不洗就有些着急。这不光是一个习惯问题,也不光是心理问题,也是生理上的需要。几天不洗澡,他身上就痒痒,好像所有的皮肤都在嚷嚷:我们受不了啦 ,我们要洗澡,带我们去洗澡!没办法,周天杰只好带他们去洗澡。好在矿上的澡堂对老矿工始终是敞开的,他随时可以到澡堂的汤池里泡一泡。当稍稍有些发烫的热水淹到他的脖颈时,他舒服得几乎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才体会到了,原来洗澡是一种福利,也是一个很大的享受。从洗澡的意义上说,煤矿工人是有福的,也是干净的。
每次去矿上的澡堂洗澡,周天杰都带着孙子小来。小来不好好洗澡,把洗澡池变成了游泳池。周天杰喜欢看孙子光光的小身子在水里走来走去,也会捉住孙子,以给孙子搓澡的名义,把孙子揽在怀里搂一搂。久违的肌肤之亲,让周天杰觉得无比幸福。有人问周天杰:这是你孙子吧?周天杰乐意回答:是呀,长得像我吧?问话的人说:不像。又说:比你好看多了。周天杰笑了:那是的,我老了嘛!周天杰记起,儿子小的时候,他也带儿子到矿上的澡堂洗过澡,儿子也是喜欢玩水,也很调皮。儿子没了,总算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子。
有孙子在,他的日子就有盼头。
儿媳郑宝兰没上班的时候,有时是郑宝兰带小来去洗澡。如今郑宝兰天天上班,没时间带小来洗澡,就由周天杰带小来洗澡。周天杰对妻子老吴说过,让老吴带小来洗一次澡试试,说小来的小光屁股在水里可好看了。他的意思,让老吴趁带孙子洗澡的机会,把自己也洗一洗。老吴历来不爱洗澡,说一个女人家,洗什么澡!当着澡堂里别的女人,她没法脱衣服。周天杰说:你都老成老黄瓜了,没人注意人。没人注意也不行,老吴坚持不到公共澡堂洗澡。实在需要洗个澡了,她就在家里烧点热水,关上门用毛巾蘸水把身子擦一擦。
老吴还有一个观点,说小来一天比一天大了,不能再带小来去女澡堂,小孩子的眼睛是干净的,去女澡堂会脏了小孩子的眼。
周天杰老母亲的说法更绝,她说动火就是为做饭,不做饭就不动火,哪有动火烧热水是为洗澡的!又说人不能用热水洗澡,一洗就会秃噜一层人皮。要想保住人皮,就不能用热水洗澡。她自己的办法,夏天天热时用凉水擦身,到了冬天天冷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冬天都不擦身。
这天下午,周天杰带孙子洗完澡从澡堂里出来,在矿上的广场遇见洪主席,洪主席问他:周师傅,你身体好吗?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上次为了让洪主席给郑宝兰安排工作,他说怀疑自己得了噎食病,并在洪主席面前哭了一场。郑宝兰上班后,他几乎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洪主席一问他,他知道洪主席还惦记着他的身体情况。他说:吃饭时还是有些噎,不过现在好多了。谢谢洪主席惦记!
洪主席说:我建议你还是抽时间到医院检查一下,如果确实没什么问题,让医生帮你排除一下,你就放心了。万一有什么问题呢,最好别拖着,早检查早治疗为好。
没事儿,咽不下干的,我就喝稀的。老天爷不能下手太狠,总得给人留一条活路。我估计短时间内死不了人。洪主席,你不知道,我最怕去医院,医院是挑毛病的地方,也是折腾人的地方,就算你没有毛病,他们也能给你折腾出毛病来。
这没办法,人终归都有毛病,生了毛病就不能怕人家挑。
有人跟洪主席打招呼,跟洪主席说话。趁人家跟洪主席说话,洪主席不再注意周天杰,周天杰带着孙子走了。
天黑了,这里的人说成天落黑了。天上会落雨,落冰雹,落霜,落雪,人们大概说顺嘴了,把落下夜幕也说成了落黑。有落黑,当有落白。天下霜,下雪,算不算落白呢?如果下霜不算落白的话,把下雪说成落白,还说得过去吧!这天周天杰带着孙子洗完澡刚回到家,天就落黑了。就在落黑的同时,天也开始落白。
这是入冬后的第二场雪,也是一场比较像样的雪。人们对像样的雪总是很期待。好像等过了春,等过了夏,等过了秋,终于又把大雪等来了。雪是人们的老朋友,好朋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朋友。当春天到来时,这个好朋友就悄悄退走了,走远了,远得一点儿信息都没有。但人们知道,这个好朋友是诚实的,守信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当好朋友如期归来时,人们的欣喜之情不言而喻。落雪有着普遍的性质,人人都看到了下雪,不必再互相转告。但人们有些情不自禁似的,不知不觉就要报告一下,这个说,下雪了!那个说,下雪了!一时间,人人都在说下雪了!
别看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雪来时一点儿都没有试探性,一点儿都不羞怯,一上来就下得洋洋洒洒,如铺如盖。拿每一朵雪花来说,开得都很大,都是盛开的状态。好比春来时花园里的第一茬花儿,因为花蕾孕育得时间长一些,劲头攒得足一些,花头总是很多,花朵总是很大。这样水分充足的雪花儿有着极强的粘附力,她逮哪儿粘哪儿,逮谁粘谁,不管是静止不动的,还是乱走乱串的,都被她无一例外地粘附上了。不一会儿,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白了,汽车白了,狗身上白了,人身上白了,一切的一切,都由别的杂七杂八的颜色,变成了统一的白色。色彩是多元的,统一总是很难。只有漫天大雪有这个能力,仿佛大笔一挥,世界的颜色就统一起来。又仿佛,世界是一幅画,老天对这幅画不是很满意,要把画涂掉,重新画一下。老天使用的颜料是雪白,涂抹是覆盖性的,几乎带有一笔勾消的性质。于是乎,整个世界似乎又变成了一张白纸。有了“白纸”,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在不下雪的日子里,矿区的主色调是黑。井下的黑就不用说了,它的黑是全天候的,全方位的,比任何浓的黑夜都要黑。煤拉到井上以后,在露天的储煤场里,在运煤的路上,风难免会把煤面子刮走一些,播撒一些。日复一日,日积月累,矿区各处就变得有些黑,几乎变成了煤的世界。路边的杨树叶子是黑的,田里的玉米叶子是黑的,小孩子的手是黑的,女人的眼圈儿是黑的。矿区的人一般不穿白衬衣,倘穿件白衬衣,到矿街上走一圈儿,回家白领子就差不多变成了黑领子。有人说得比较夸张,说鸽子到矿区飞一趟,白鸽子就会变成黑鸽子。也许无处不在的黑使生活在矿区的人们感到过于单调,过于沉闷,过于压抑,也许人们白得太久了想黑,黑得太久了想白,反正矿区的人们格外盼望下雪,喜欢下雪,大雪的到来,使他们显得格外高兴。在别的地方,天一下雪,人们有可能躲到屋里去了,不让雪落到他们身上。在矿区就不同了,越是下雪,人们越是喜欢到外面去。他们故意不打伞,任天女散花一样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特别是那些刚升井的矿工,他们会在雪地里驻足,仰脸,让白色的雪花落在他们的黑脸上。他们会禁不住欢呼:下雪啦,太好了,太他妈的好了!
小来拉住了周天杰的手:说爷爷爷爷,你带我去堆雪人,打雪仗。
爷爷答应得很爽快,说好的。但是呢,雪下得还不够厚,材料还不够,还堆不成雪人,团不成雪球,打不成雪仗。等雪下够一夜,下满一菜园子,明天一起来,爷爷就带你出去玩,和你一块儿堆雪人,团雪球,打雪仗,怎么样?
不嘛,我现在就要堆雪人嘛,现在就要打雪仗嘛!小来晃着爷爷的手,拉着爷爷往外走。
臭撒娇!再撒娇就撒成一朵雪花了,一见水就化了。
爷爷只好带孙子来到门外菜园边,从地上抓起一把散雪在手里攥。散雪在爷爷手里一攥就化了,只剩下一个小蛋蛋。
小蛋蛋小来也要,说:给我,给我。
爸爸把小蛋蛋给了小来,说不许吃,吃雪屙鳖,屙一只活鳖出来就不好了。
爷爷越说不许吃雪,小来越是把雪蛋蛋捏起来,放在嘴边,张着嘴,欲往嘴里放。他的眼睛看着爷爷,像是看看爷爷有什么表现。
爷爷说:你故意调皮捣蛋是不是,再捣蛋爷爷就不跟你好了,让黄鼠狼咬你的小鸡鸡。
小来这才把雪蛋蛋从嘴边了拿开了,说:我逗你玩呢!
老太太拄着拐棍,也出来看雪。老太太不往地上看,往天上看。老太太看得可能有些远,远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老太太不像是看雪,像是在忆雪。或许看的是新雪,忆的是旧雪。看了一会儿,老太太有些喃喃:又下雪了,该死的还不死,该回来的还不回来。
周天杰听得出来,老母亲所说的“该死的”和“该回来的”都有明确所指。人糊涂到一定程度,说的话都是真话。下了面的稀饭叫糊涂,糊涂一熬就糊涂了。但糊涂里面往往下的还有黄豆,不管稀饭怎么熬,黄豆不糊涂。黄豆还是真的,一粒还是一粒。周天杰让老母亲回屋去吧,说外面冷,别冻着。
老母亲说:冻不着我。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个我懂。
等冻着就晚了。人老了要听话。周天杰扶着老母亲,还是把老母亲送回屋里去了。
下雨天,下雪天,都是适合睡觉的天气。人作为动物之一种,大约最早接受的训练就是天气的训练。下雨了,下雪了,不方便到处觅食,就找一个地方睡觉。久而久之,“动物”就养成了雨雪天睡觉的习惯。只不过,夏天下雨时会打雷,巨大的雷声会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而落雪无声,她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善待一切,绝不会对睡梦中的人们有半点惊动。
人们想把漫天飞舞的雪花儿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舍不得早早去睡。但雪里含的像有催眠曲儿一样,只把落雪看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蒙眬,脑子就有些蒙眬,睡意就上来了。
半夜里,是鸡的叫声把周天杰吵醒了。鸡叫得啊啊的,声音很惨。不是公鸡的叫声,是母鸡在叫。不是一只母鸡在叫,三只母鸡都在叫。一听它们的叫声,周天杰激灵一下,马上得出判断,鸡们一定是受到了攻击,遇到了危险,这是鸡们以集体的方式向他报警,并发出呼救。周天杰急忙起床披衣,说:我去看看。
老吴为周天杰拉亮了电灯,说:外面冷,你穿好衣服再出去。骤亮的灯光把老吴的眼角照得有些发湿。
周天杰说:一定是那只黄鼠狼又来捣乱了。
你不是把鸡窝门口扎得很紧嘛,黄鼠狼不是钻不进去嘛!
周天杰已裹上棉大衣,并穿上了下井时穿的深腰胶靴,说还是去看一下。
雪还在下着,菜园里的积雪大约已有一拃多深。周天杰踩着积雪向鸡窝走,一踩一个脚窝。还没走到鸡窝边,周天杰就发现了,新雪上面有两行爪子划过的印迹,印迹从菜园一角的白菜地那边划过来,又朝白菜地那边划过去。不用说,这是那只该死的黄鼠狼留下的印迹。他不知道黄鼠狼的窝在哪里,但他知道黄鼠狼就住在附近,是他的邻居。黄鼠狼对他所养的几只鸡觊觎已久,早就在打那几只肥鸡的主意。大概因为今夜天下雪了,黄鼠狼无处觅食,就把黑手伸向了鸡窝。很可能,鸡们一阵大声呼叫,黄鼠狼就逃走了。也有可能,黄鼠狼发现屋里亮了灯,感到形势不妙,意识到鸡的主人会出来干预它的行为,便迅速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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