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那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秋日的河堤仍旧在我们脚下延伸,三五朵小花在一片浅绿中笑成零星的粉红,人和景都不动声色。沙颍河在左,丹和我在右,风让年轻的水皮儿泛起了薄皱。一根芦苇的长势,高过河对岸的摩天大楼。
丹忽闪着大眼睛对我说:刘庆邦老师的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近期将在《周口晚报》连载。我的目光急火火从芦花上摘回,我的喜悦无法收回,追问这位被我们昵称为“年轻的老编辑”的丹:啥时候连载?丹欢喜说:八月六日做预告版面,八月七日正式连载。
接下来,我俩关于刘庆邦老师,这位出生在河南沈丘、全国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短篇小说王”的话题,谈论得无休无止。从《鞋》《神木》《遍地白花》《黄花绣》《梅妞放羊》,到《走窑汉》《断层》《平原的歌谣》《黄泥地》,还谈到即将在家乡晚报刊登的《黑白男女》。我俩在这一时刻,又做回了单纯的“文学青年”。这个秋染的傍晚,我俩有着纯粹的美好。
我按捺不住,在八月五日下午,站在了丹的办公室,看她与那位美丽的女编辑,头顶头细心修改《黑白男女》的设计和插图。周口籍作家刘庆邦的这部优秀长篇小说,将在《周口晚报》刊载,我在这一天,有了幸福的期待。
我在八月六日收到第一张载有《黑白男女》图像的晚报。第二天,在第十四版,读到了小说的第一章。“没了儿子”,这标题很沉,看不到阳光。开头却轻缓:“周天杰在菜园里拔辣椒棵子。过了中秋,辣椒不再开花,不再结新的辣椒,他要把日渐衰老的辣椒棵子全部连根拔起,腾出地来,准备种菜。”读来像寻常人家细碎的日子。但第一个出场的主人公周天杰,心中的苦痛却并不寻常,他唯一的儿子死于一场瓦斯爆炸,他一夜间没了儿子。作家刘庆邦用一条青虫,绝妙地替代周天杰的惊恐与绝望:“青虫靠吃辣椒和辣椒的叶子为生,辣椒棵子突然被拔除,青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条件,它顿时恐慌起来,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它躺在地上打滚撒泼,似乎在大声喊叫:我没法儿活了,还我辣椒,还我生存的权利。”更没法儿活的是儿媳妇郑宝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怀抱幼小的儿子,恩爱的丈夫被活活地埋在了千米煤层,活活地剜出了她的心。但她还是活下来了,还忍痛帮助同样失去丈夫的姐妹收玉米……
作家刘庆邦,月下小溪般清亮的文字,却无声流淌着深入骨髓的疼痛,我在那一天无法平静。
我从此早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当天的《周口晚报》,急急寻到第十四版,同一群黑白男女会面。黑的是男,是被煤炭染黑的井下男人,“矿工的里外都是黑的”;白的是女,是月光般白净的井上女人。小说中这样写道:“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白天为阳,夜晚为阴;男人为阳,女人为阴。”
卫君梅是郑宝兰的好姐妹,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丈夫也在那场瓦斯爆炸中丧生,女儿刚上小学二年级,儿子刚满五岁。她一个人艰难撑起这个家,又遭婆家弟媳的驱赶和百般辱骂,但她坚强而尊严地活着。这时一个叫蒋志方的小伙子看中了她,对她和孩子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但自尊自爱的卫君梅,忍痛拒绝了痴情小伙子的求爱,她说:“人格上的平等,不等于条件和地位的平等。我很清楚自己的条件和地位,会找准自己的位置,不会有任何痴心妄想。”她对蒋妈妈说:“我的真实想法很简单,我不会再嫁人了,只守着两个孩子过。我就是要试一试,不依靠别的任何人,能不能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我坚决不给孩子找后爹。我丈夫留给我的遗言,在那天的会上我没有说成。遗言其中有一个意思,说他如果不能生还,让我再走一家,不要苦着自己。丈夫的话什么我都可以听,只有这个话我不能听他的。我哪里都不走,要在这个家过一辈子。”她到食堂打工,为孩子倔强地撑起一片蓝天。
作家刘庆邦给这个人物更多的偏爱,连名字都取得清雅,叫卫君梅。君子兰和梅,两种有气节的花。我想,作者意欲她终生守卫那君子兰般的孤洁、梅花般的寒丽。这样的女子,无人不爱。
我每天精心收集着《周口晚报》,沿边小心剪下,一页页码好,眼看它变成一本厚书的模样。仍不过瘾,还用手抄。有一日竟然发现,抄下的多是家乡人惯用的生活用语和习俗,例如:“馏馒头,打玉米稀饭,炒俩菜。”“馏”,豫东人的日常说法,“馒头、稀饭和菜”,豫东人的家常饭。“天上打闪了,打雷了。”“打闪”,沈丘人至今还这么说。“说起来,尤四品还是一个没尝过女人味的青头厮。”“青头厮”,指没沾过女人的男子,沈丘人都知道。“鼻洼子上就受了轻伤。”“鼻洼子”,鼻子两边的洼槽,形象又亲切。还有,小说中自然流露的豫东俗语:“俩好搁一好,一好瞎打了。”我沈丘的婆婆,至今仍这么夸自个儿,顺带着也夸夸我。
作家刘庆邦,把豫东质朴的土语,在作品中运用得精准而纯熟,生动而传神。
一穗长在豫东大平原上殷实的谷子,全世界都闻到了醇香。
在小说中,我越来越深地闻到了爱的味道。在第十章,我认识了蒋妈妈。她是一个不在编制的工会干部,丈夫早年在井下丧命,一个人把独生儿子蒋志方养大。这苦命的女人,却主动领养了更苦命的弱智小寡妇王俊鸟,给她洗澡、做饭,当起了弱智女的监护人,竟把自己的家变成了抚慰中心。有一次,蒋妈妈给俊鸟洗澡,“发现王俊鸟的身子有些异样,不由地又看了王俊鸟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蒋妈妈疑惑起来。‘王俊鸟的肚子怎么有些鼓呢?’蒋妈妈一声惊呼,‘天爷,天奶奶,王俊鸟不会是怀孕了吧?’”傻寡妇王俊鸟,被矿上不知名的坏男人强奸怀孕,蒋妈妈又恼又气又心疼,惩治了恶人,帮傻女流了产,更把王俊鸟当成了亲闺女。
这是世间少有的大慈,大爱,大悲悯,这正是作者在《黑白男女》中呈现出的大境界。
刘庆邦在一次采访中说:真正的作家都是善良的,一个恶人永远成不了作家。
小说中的那场矿难,井下的瓦斯爆炸,一次炸死了一百三十八名矿工,一百多个家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照耀在女人们头顶的太阳无情遁去了,但她们却忍着疼痛站立起来,将无尽的苦难和血泪,化作仁爱和责任。太阳走了,月亮还在。遇难矿工的女人们,用皎洁的心灵月光,洗亮亲人们回家的路。